彼时此刻(1/2)

一、

静说,遇到那个人的那年,她梳着两个低低的小辫,心情好时就耐心地把它们编成麻花,垂在胸前;心情不好的时候,她就披散着头发,戴一个粉红色的蝴蝶结发带,走路时候自己会闻到头发的栀子花香。

她是在轮滑场看到那个人的,他穿一件牛仔夹克,裤链叮当作响。轮滑场只提供双刀,就是那种一排两个一共两排四个轮子的那种老版轮滑鞋。穿那种轮滑鞋有三个好处:一是便宜,五块钱一次,一滑滑半天;二是稳当,不会轻易跌倒,哪怕路面有些坑坑洼洼;三是方便倒滑。

静不肯说出那个人的名字,只把他称为z。

轮滑场设在文化馆的院子里,静在文化馆里面跟老师学钢琴,穿白色棉布裙子,单纯得像一张白纸。钢琴课休息时,静和同学们去轮滑场玩,沿着轮滑场一圈都有简陋的可以手扶的铁杆。静不敢像他们那样自在地滑,就一个人扶着生锈的铁杆慢慢溜圈。

z在轮滑场的中央,他属于存在感极强的那种人。他剪很短的毛寸,在一群好友的围观中做着各种花样动作,连耍帅都耍得那么理所当然。静讨厌卖弄浮夸的男人,可是z的一举一动却不会令静反感。好像他就应该是这样的,多一分少一分,都不见得他会有这样的夺目。

静看了一会儿,又一个人慢慢沿着扶手滑走了。她的平衡力不好,胆子也小,连放开扶手都不敢。

“呀!”这一声是z叫的,静没反应过来。z脸上有些尴尬,向后滑了两步才敢看向她。静猜测是z身后的人故意推了他一把,让他撞上了自己。撞的角度也真是好,他双手一撑栏杆,恰是一个拥抱的姿势,暧昧极了。

“不好意思啊,妹妹。”z对她笑,神情不见轻佻。

“没事儿。”静摇摇头。

z生得高,静没抬头,只能看到他脖子上挂的那个十字架,银白色的链子,有嚣张的光芒。就是嚣张,不容人忽视的那种嚣张。

z似乎笑了:“那我走了,你好好玩儿。”

z回到了他的朋友圈里,有染着黄毛的哥们喊他的名字,和他嘻哈说着什么话。他笑着作出打人的动作,两个人就在轮滑场打闹,来回自如,就像脚下没穿轮滑鞋一样。

静一个人慢慢地扶着栏杆继续滑,心里似乎被闯进了什么东西,一下子乱了。

二、

之后,静天天都和同学一起去轮滑。有时会看到z,有时看不到。两个人再没有什么交集,静依旧扶着生锈的栏杆小心翼翼,z依旧在轮滑场中央光芒四射。

冬天来的时候,有老人推着一辆自行车站在轮滑场外,自行车后座上插着满满的糖球。山楂球的糖葫芦有着火红的颜色,圆乎乎的个头,裹上一层厚厚的糖浆,亮晶晶的,看起来就很好吃的样子。静慢慢挪到了老人身边买了一串,低头吃了一颗,抬头时候看到了z。

他买了一串糖葫芦,给了身后的女生。那个女生戴白色的绒线帽,耳骨一排三个耳钉。头发染的是黄色,大卷,身材不错,长得也可以。

静吃着糖葫芦,在轮滑场里滑得更慢了。轮滑场的地面不是很平,她走着神,脚下一个踉跄,被身边的人扶住。

“看你在这滑的时间也不短了,怎么还是这么……谨慎?”z打趣她。

静指指站在换鞋处吃糖葫芦的女生:“那是你女朋友啊?”

“是啊。”z说。

“挺好看的。”静说。

z笑了一下,要么说了一句“是吗”,要么什么也没说,静记不清了。

“吃完糖葫芦,我带你滑。”z说,“起码得让你离开这个扶手。”

静站在原地,吃着糖球,z双手扶住栏杆,双腿抬起,轻轻松松的做了一个引体向上。他穿着一件红色的薄款羽绒服,那样的醒目帅气。两个人几乎没有什么言语交流,在静吃糖球的时候,z就在旁边陪着她,做着引体向上。

在z做第十八个引体向上的时候,静把糖球吃完了。z很坦然地拉着她的手横穿了一半的场地,把糖球棍扔在了换鞋处的垃圾桶里。z的女朋友一直没有轮滑,她的糖葫芦吃得慢,还剩下一半,看到z和静之后,只是挑了挑眉:“别摔着人家小妹妹。”

z有没有应声,静忘记了。记得的只是z黑色手套传出的温暖,透过她的毛线手套传进她的掌心。她记得她的掌心出了一层虚汗,抬头时候会看到那个大男生带笑的眸。有他在她的身边,她什么都不怕了。

z的女朋友一直没有换鞋,静的视线只看过那边一次,那个女生在打电话,静只看到了女生的一个背影。女生穿的是短外套,露出修身的一截针织衫,再向下是刚刚开始流行的黑色雪地靴。黄毛正巧经过,两个人不知道说了什么,女生笑着伸手戳了黄毛一下。

“在看什么?”z问。

“你女朋友。”静说。

z笑笑,视线随她看过去,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对静说:“专心点。”

z是一个很好的老师,静终于敢一个人轮滑时候不扶栏杆了。

静说,她再也没有见过z。她总觉得z的女朋友配不上z,z以后会遇见更好的女孩。也许后来的z学会了安稳,没有年轻时的张扬。他会找一个普通的女人,组成一个普通的家庭,成为千千万万人中的一个普通的丈夫、父亲。

说这话时,静坐在我的对面,得体的白色套装,优雅地喝着卡布奇诺。她怕苦,咖啡里要加两勺糖。

“这个咖啡店就是以前的轮滑场。”静的眼神中有些惆怅,“随着城市化进程加快,文化馆因为在市中心所以被拆迁了,这里建成了一片商业区。”

那个冬天过后,她准备钢琴考级。她至今记得当时弹过的一首歌叫做《吉普赛回旋曲》。吉普赛人说:生命,是用来流浪的;时间,是用来遗忘的;灵魂,是用来歌唱的;而身躯,是用来相爱的。

吉普赛人一向不羁放纵爱自由,她太乖,所以一直羡慕这样的人。

“像仰望太阳一样地仰望着他们。”静说。

三、

静在前面的故事中说了谎。

轮滑场只是开始,并不是她和z最后的交集。

她学习不错,上了县城最好的高中,发现z成了中学对面新开的小音像店的老板。

那时智能手机还没出现,手机电脑已经普及,音像碟片的生意一般。只是学生的钱最好赚,z的店里兼打印、复印,卖比转头还厚的网络小说,还卖一些学生爱吃的零食。女生们喜欢到他这儿,一是因为他很帅,二是因为他这里可以免费玩电脑;男生们喜欢到他这儿,一是因为他这里的书合他们的胃口,z和他们也是称兄道弟,二是因为z私底下给交情不错的男生们卖“生理安全卫生教育片”。

静每月在z的小店里买两本言情杂志,开始时候只是随手翻翻,后来大概是成了习惯。虽然觉得里面的故事太假,却也愿意看看,陪着故事里的人一同经历一番悲喜。z的生意很忙,大概也不记得她了,待她和待别的客人没有两样。静说话少,把钱交到他手里,拿着杂志离开。z的店里总是会有许多学生,而z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x块,正好哈!”

静有一次,在音像店看到了z的女朋友。不是那个吃糖葫芦的女生了,是另一个。一样的有脸蛋有身材,帮着z一起卖东西。在屋子里的男生呵呵打趣:“兄弟好眼光啊。”

夏天,女生穿的是超短期和吊带衫,齐耳的短发有一种别样的妩媚。z只是随着那群男生的目光看了她一眼,笑笑。

静在上高中之后喜欢扎马尾,露出好看的额头和脖颈。她开始逐渐收到男生的情书和礼物,有胆大的男生还对她提出晚上下晚自习送她回家,她笑着一一婉拒。

家里为静上学,特意买了学区房搬过来。从学校步行回家,大概只要十分钟。静的爸爸或妈妈总有一个会在晚上下晚自习之后站在校门接她回家。直到有一天,爸爸妈妈来得晚了,静没有等到他们,决定自己先走。

学校里的几个小混混挡在了她的前面。

再好的学校,也会见钱眼开地招收一些资助生。这些学生家里有钱,自己不学习,在学校里混文凭。他们逃课、抽烟、打架,信奉“孺子不可教也”的老师们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他们不妨碍自己上课,不在自己的眼前他们落得清闲。

小混混们流里流气,口中说着污秽的话,甚至有人想要动手动脚。

“别碰我!”静心里害怕极了,拼尽全力地跑,跑到了z的音像店时候被他们追上。

音像店的门开着,里面还有几个学生,静看到z收拾架子的身影,大声喊他:“z!”

他听到静的声音,从里面走出来,看了看她,伸手把她脸上的泪刮去了:“怎么了这是?”

小混混们虽然平日里跟z称兄道弟,z起码是社会上的人,他们再能耐不过是些学生。见静和z这个样子,小混混们心中有了几分猜测,打着哈哈说了两句,就散去了。

z朝里间喊了一个名字,有人应声出来。静认得,是曾经和z一起轮滑的黄毛。

“帮我看下店,我送她回去。”z说。

“乖,没事了。”在路上,z说,“以后不卖他们那个了。”

“以后我送你回家。”z说。

静点点头。

静告诉爸爸妈妈,今天晚自习结束后自己留在教室里写了会作业,所以回家晚了。爸爸妈妈没有在路上碰到她,大概是因为他们走岔了路。今天晚上正好发现有同学和自己顺路,就住在相邻小区,所以以后不用他们接她了。

爸爸妈妈相信了。

四、

z在此之后,天天晚上在静的校门外等她,送她回家。静问他音像店怎么办,他轻描淡写地说有黄毛在帮忙。

黄毛已经不是黄毛了,他还是喜欢染头发,各种颜色变来变去。见到静的时候笑笑:“哟,山楂妹妹。”

静的脸一下子红了。

静和z走在路上,开始时静不爱说话,后来她的话渐渐多了,好多好多事情想要讲给他听。不知从哪一天开始,他们一路上牵着手,五指锁五指。z很擅长讲笑话,把静逗得笑起来,唇边有一个小小梨涡。

没有说过什么“我们在一起吧”这样的话,也没有过任何承诺。静只是喜欢他,喜欢和他在一起,和他在一起很开心。

她高一的那个暑假,对家里说学校自愿回去上自习,天天呆在z的音像店里。z陪她一起看电影,看王家卫看侯孝贤看李安看周星驰看好莱坞,也陪她看偶像剧看动画片。有时候,她看电视他看她,眼中是满满的喜爱与疼惜。可他偏偏又对静正人君子的很,做过的最那个的举动也不过是吻在她的额头。

说起来真是让人难以置信,除了牵手之外,他们两个人之间,连拥抱都很少。

那一年静的生日,她有了她人生中的第一块手机。粉红色的翻盖,是他送的。他在里面郑重存上了自己的号码,他还送了她一个很特别的手机挂件,是一串红色的冰糖葫芦,特别好看。静把手机藏在书包里面,没事的时候喜欢偷偷打开,看看有没有他发的短信,或是自己给他发一条无关痛痒的短信过去。

世间万事万物盛极则衰。静下滑的名次引起了老师和家长的关注,爸爸妈妈又不知从哪里听到了她和z走得很近的消息。一天她和z有说有笑的放学回家,看到了站在路灯下的爸爸。

“爸爸。”她叫了一声。

静的爸爸从z的手里接过她的书包,对z叫的那声“叔叔”置若罔闻,语气平淡:“回家了。”

一路上,父女二人没有说话,沉默的气氛压抑的静有种窒息的感觉。回家后,静主动对爸爸妈妈讲了小混混的事。爸爸妈妈听后只说了她几句,让她之后小心些,一句关于z的评价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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