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香消玉殒(1/2)

李光华死后,我妈为了筹钱办理殓葬的事而心力交瘁。可是她期间没有掉过一滴眼泪,也没有说过一句伤心话,只是极其平静的一心一意办事。我想劝她不必为这个男人如此费心,可是一个理由也想不出来。我不可以让妈知道李光华的死其实是跟我有莫大的直接关系――其实在我眼中,这一切不过是天理循环,皆属天意。

最终,我还是忍不住向妈施以援手。凭她一个女人,又可以筹得几多钱来呢?你去问人家借,人家可以拿出来的都只是一言半句安慰说话。再说她这十几年所认识而有交情的都只是贫穷人家,说到现实中的利用价值就一点儿也没有。我不愿见妈会露出一副一筹莫展的可怜相,是以我把自己这一年多来所赚到的钱交到李延华手上,再托他当帛金交给我妈。

我妈看见李延华的出现当然是吃惊的,可是马上又平复下来。我在旁边冷眼看着,不说一句话。

「大伯。」我妈这样称呼他。「这次,你肯出面帮助我们,小女子无以为报。」李延华比我妈大上接近廿年,而且他本就身份非凡,是以我妈在他面前仍然自称是「小女子」也不足为奇。

「这没甚么。」李延华淡淡的道:「说到底都是一场亲戚。」

「官艾。」妈转向我说:「他是你的堂伯父,快多谢人家。」

「谢谢你,堂伯父。」我不动声色的道。

我心下失望透顶。李光华死了,我妈仍然打算继续骗我,不向我说出实情。我面前的根本就不是甚么堂伯父,只是一个跟我合谋杀害李光华的拍档而已。

「葬礼那天我会出席。」李延华说:「待光华安息后,嫂子,我有些话要跟你说。」

我妈抬起脸看着李延华,最终都是点了点头。

就这样,我这笔钱加上李光华生前打工的公司托付的几百元恤抚金,葬礼总算可以马马虎虎地举行。出席的除了有李光华的老板和几个同事以外,还有林太太一家和李延华。当天一直下着毛毛细雨,灵堂内的湿气很重,我背上出了一身难受的闷汗。我和我妈跪坐在家属席上安守着。我只想这个无聊的仪式快点完结。

期间到来的乐慈静静地哭了两遍,而乐凤的脸上也失去了往常的生气,变得木纳。林太太对乐慈说:「虽然你还不是李家的人,但你跟官艾已有婚约,你现在上前给准家公捻根香,要他保佑你们夫妻。」

乐慈点点头,便上前想给李光华捻香。这时我站起来,走到乐慈面前道:「不用了。」

乐慈手执香烛,不明所以地看着我,又转头看看林太太。

林太太帮忙说话,对我温言道:「官艾,这只是我们林家的一点心意。」

「心领。」我从乐慈手上轻轻地把香烛拿下来,搁置一旁。「乐慈,你坐回去吧,不用做这种事。」

这时我妈柔声道:「官艾,乐慈只是一番好意,别这样。」

「我说过不用就不用。」我加重语气说,然后看看乐慈。「还不坐回去?」

乐慈低着头良久,然后默默地转身,坐回林太太的旁边。

我也回到我妈身旁跪坐下来。之后乐慈不断向我这边偷瞄过来,我只好装作看不见。我不懂怎样跟她解释说:我不让你捻香,只因为李光华根本就不是我爹,而非我不会娶你。她要去向家公行礼,也应该是对章尤,而不是对李光华。

我妈――直到这时仍然把李光华当作我爹。

仪式结束,李光华的尸体火化成灰。我妈捧着骨灰罂,跟我站在门外送客。乐慈走到我旁边时,轻轻地握了一下我的手。「官艾,节哀顺变。」

我静静地看着她,然后微微头头。

「你忙完后,要来找我,不要让我挂心。」乐慈又道。

「我会的。」

乐慈还想再说甚么,可是最终都只是轻轻地叹息一声,便跟她的家人走了。这时我妈对我说:「你先拿着这个,堂伯父有话要对妈说。」

我见李延华就站在一旁,并没有离去。我又见妈准备把手上的骨灰罂交给我,虽然万般不愿意,可我还是接了过来,单手抱在胸前。

妈走到李延华那边,两人站在檐篷下交谈着。李延华双手插在裤袋,一直都是他在说,我妈在听。过了良久,我妈摇了摇头,不知回应了甚么话。李延华向我这边看了一眼,然后对我妈多说了一句,便转身离开了。

当我手上抱着李光华的骨灰同时,我开始厌恶自己。我厌恶自己被「李光华的儿子」这个身份牵着走,厌恶自己要出钱办了这个不知所谓的葬礼,厌恶自己仍然未成为章家的一分子,更厌恶自己要抱着这个劳什子站在雨中淋雨。

当我妈走回我身边的时候,我二话不说便把骨灰罂交回她。她没注意到我的想法,只是很自然地把它接过来。「官艾,我们回家吧。」

我点点头。

当晚的雨势突然转凶,屋内暗暗的只听见沥沥雨声。妈很早就上床睡觉,而我只是躺在自己的吊床上抽烟。屋子的木板时而逢逢作响,从露台吹来的强风把油灯内的火舌吹得左右摇曳。我不知道妈是否在装睡,只是我在这环境中根本无法睡去。并非因为时间太早,也非因为外面在下着大雨,而是因为家里新添了一个神台置于楼下厅中,上面放有李光华的遗照和骨灰罂。这一切都使我脑袋的神经拉紧,意识麻木不动。

如果我现在可以拿一根木棒走到楼下砸毁这一切,该有多好?

抽了几根烟,看了一会以前在书摊买来的《聂隐娘》,台面上的时钟正显示着十点二十分。我放下书,走到妈的床前,见她的眼皮轻轻合上,鼻息却若有若无,便知道她并没有睡得酣熟。我轻轻拉开被子的另一边,然后把身子钻进妈的身旁躺下来。

不一会妈就随随张开双眼,轻声对我问道:「官艾,怎么了?」

我把妈身上的被子盖好。「妈,我有话要对你说。」

「时候不早了,明天再说好吗?妈想好好睡一睡。」

「你会感到寂寞吗?妈。」

「干吗这样问?」妈轻咳了一声。

「你半生人为这个家劳心,可是从未快乐过。现在李光华都走了,你打算就这样过一辈子?你何不替自己的人生开拓新的一页?」

「我不明白你为何这样说。」妈定着眼看我。「而且,你不该叫你爹的名字,他是你的爹。」

「我知道他不是。」我一字一字的道:「李光华不是我的爹。」

妈抿着嘴巴,然后把被子拉到自己的脖子上,合起双眼。「别胡说了,快去睡。」

我痛心地摸着妈的脸。「你干吗还要骗我?」

妈的双眼没张开,可是嘴唇在抖震,眼缝间擒着泪水,她死忍着似的不让自己哭出来,可是话音已经带着哽咽。「别说了……别说了。」

「妈。」我坐起身子,捉着妈抽搐着的双肩。「妈!你骗得我好苦,你知不知道?你也骗得自己好苦,你又知不知道?十多年来,就是因为你这个谎话,就把我母子俩推到这种生活来。你为甚么要我跟一个陌生男人住上十多年?是甚么把你的灵魂出卖了?」

「我把自己的灵魂出卖了?」妈突然张开哭得模糊的双眼,不能置信地看着我。「你自己想清楚,是我出卖了自己还是你出卖了自己?你跟着我们夫妇这十多年到底学会了甚么呀?我不是这样教你的,你爹也不是这样教你――」

「我已经说了他不是我爹!」我嘶着喉咙咆哮。「我是章尤的儿子,他才是我爹!你自己也是。你不是李光华的妻子,而是章尤的妻子!妈,你赶快醒过来好不好?」

妈用力地掩着自己的嘴巴,痛哭起来。「你知道了……你甚么也知道了……」

「你以为可以骗得我多久?我身上流着的是章家的血,我早晚还是会知道这一切的。妈……儿子求求你……」我双手抓着头颅。「你把我的人生还给我好吗?不要再把我送给别人。」

妈再也说不出甚么,只是失声痛哭。我在床边弯下身子坐着,把头发拢在脑后,闭目无言。

过了良久,妈稍微止了哭泣,喘着大气的道:「李延华……你的堂伯父,刚才在葬礼后问我……要不要返回章家。我拒绝了。我说我只希望跟官艾这样两母子好好的生活,其他的一切也不理会。我知道李延华只是想利用我罢了――」

我霍地转过头,打断她的话道:「不,你这次要听他的话。」

妈愕然地望着我,接着微笑起来,露出我第一次看见会出现她脸上的冷笑。「十八年前,我也没听尤哥的话;我现在更不用听他属下的话。」

「为甚么――那是我的爹!」我不耐烦地喝道。「妈,你到底记不记得以前的事?你记不记得你是怎样跟章尤一起的?他才是你的丈夫,你们的儿子就是我。你为何硬要走出他的生活,带着我跟别个男人一起?我才是章家公子,你明白吗?那本来就是我的身份。」

妈痛心地看着我,缓缓摇头。「想不到我和光华十多年的努力,全都付诸流水。我们努力的养你教你,要你学会做一个正人君子,可是你从来也未曾被感染过。在你心中,只有荣华富贵。」

「啊?对呀没错。」我瞪大双眼。「因为我是章尤的儿子,所以我像他。可是你怎么不反过来想,如果你当初好端端的嫁给章尤,我就能在正常的环境中成长了。章家有齐我所需的一切,到时我还用去卑鄙无耻吗?我只会在适合自己的地方发挥所长,创下我一生的传奇。」

妈无奈地别过脸,过了良久,试探似的轻声对我说:「官艾,不如我们走吧。妈是台湾人,所以你也不属于这儿的。你跟我回台湾生活,我们母子俩重新开始。甚么金银珠宝,富贵荣华,我们也不要去管了。妈不会掉下你的,我一生也会照顾你。」

我把身子挨后,用远一点的距离看着妈。只见她的神色热切,可是我只感到心痛。要我归于平淡?到台湾去过剩余的数十载?到时我能得到甚么?

妈看着我的表情,便已知道劝我不动。她的泪水再次渗出来,无助的道:「你还要妈怎样?我不会离开你的,你是我的骨肉。可是你只爱荣华富贵,从没关心过妈的感受。」

「嫁给章尤。」我轻声道:「别跟自己的命运闹别别了,你要嫁给章尤。你是爱他的,对不?你一生只爱过一个男人,那不是李光华,而是章尤。李光华死了,也是我们真正一家团聚的时候。」

「尤哥已有三个妻子了,你知道吗?」妈摇着头道:「他有些儿女还比我大,你知道吗?到了此时此刻尤哥还怎会娶我?他老了,我也老了。」

「他一定会娶你的。」我说着捉起妈的手。「你并不老。即使真的老了,爹还是爱你的。他当年为了你的离去伤痛欲绝,更把李延华革走,可知他爱你有多深。这多年来,他谁也不爱,只爱你。」

谁也不爱,只爱你。这句话在我脑中萦回。

妈布满泪痕的脸上,在听到我这话后便泛起一片红晕。这是我一生第一次见妈脸红。这神情美极了,我不禁看得呆滞。

一个女人,在动情的一刻始终是最美的。

在我妈――龙芝灵心中,十多年来就只有一个男人。那是她内心的神话,就是在十六岁的时候,遇上一个充满魅力而使她倾倒的克星。她把自己所有的第一次也献给他,她永远敌不过他的。

她以前不愿嫁他,是因为少女情怀作祟,憧憬男人一生只有她一个女人;到了现在,她明白到男人的心本来就是为多个女人而设的,男人最厉害而亦都是最软弱的地方,就是无法制止自己对不同的女人动心。我妈因为明白了这一点,也因为我的缘故,终于改变了十多年前所下的决定。

没有女人能在我面前骗得过我的。

当我告诉李延华我妈那边已首肯时,他的反应并不惊讶,只是像已在计划下一步似的样子点点头。我问他。「我爹那一边,你有办法取得联络吗?」

「当然有。虽然我们多年不作来往,可是要找对方还是很简单的。」

「那么由你去找。我不方便以一个他女儿的男友的身份出面。」

「当然。」李延华打量我的脸。「剩下最后一步了。」

「对的。」我吸一口气,点点头道:「最后一步。」

「当你那边都搞定后,我就会行动,到时即将是我们两人踏入帝国的日子。」李延华笑道:「啊,不,是三人。我想漏了你妈。」

「她目的不在此方。」我把弄着打火机,把火舌打着又熄掉。「我妈跟神仙没两样,怎么样的生活她也可以过的,并不会贪图章家的财富。她只是对我爹余情未了,而甘愿带着我下嫁而已。」

「所以我就要你出面游说她。」李延华笑着把一根烟叼在口中,然后把头倾在我的火机前。我替他点着香烟。他挨后身子,喷出一道烟说:「要我跟她说的话,她只会觉得一切跟钱挂勾,当然不会被说服。」

「母爱的力量大,儿爱的力量也不可少覤. 」我说:「我就是这样成功的。」

「你想清楚怎样对章含韵说了吗?」李延华问道:「记着,走她这步棋一定要更小心。你跟她的关系才是这次行动的致命伤。我们把计划延迟了这么久,就是因为她。一旦搞不好,那就甚么也不消说了。」

「我明白的。」

「约了她几时见面?」

「一会儿。」我燃起香烟。「跟她吃晚饭。」

「那我一个人在这儿开香槟庆祝罗!」李延华笑说。我甚少见他这么高兴。「我对你有信心,一定能大功告成。以后我们的日子可要过得忙了。」他说着拍一下手,一副称心满意的模样。

晚上七点正,我身穿一套章尤之前送给我的「圣罗兰」西装,站在一家高级餐厅的门前等含韵。不久,载着含韵的欧洲车停在面前,含韵下车后车子便绝尘而去,并没有停在附近。

「车子不回来接你吗?」我问。

「不啦,待会吃完饭我们要到处逛一下。」含韵一见面便亲我的嘴。「你这么久也不现身,想死人了。」我没告诉她李光华去世的事,她自然不知道我这阵子在忙些甚么。

「今天我会好好陪你。」

「谎话精!」含韵笑道,然后牵着我的手走进餐厅。

在整顿饭中我只吃了很少,也没说甚么话,只是一直盯着面前胃口上佳而在乐乐进餐的含韵。含韵笑问道:「干吗?我脸上开花?怎么一直盯着我看?」

「你真漂亮。」我说。

「那你为甚么这么久也不找我?我看啊,你才没有想我呢。」含韵说着又把一小块鱼肉送进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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