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部分(2/2)

我说,世道慌乱发育得晚。

她说,那也不能呀,多大工夫就38变39啦,是不是鞋子装错鞋盒啦——末了说,别的地方没长吧?

我戳她头。

突然想到谁说过的一句话,大致意思就是说,没遭受磨砺的人不会知道原来安定的生活本身已经提供了很好的营养。没记错的话应该是这么说的。

我在上海的房子比较小,我这么说并不是我在什么地方还有大房子——就算我有大房子也是自己睡,资源浪费!

有的时候叶雨带着天天过来玩,天天今年四岁,他是地地道道闲不住的调皮鬼,叶雨无意中说他那皮法像我小时候,这小鬼头竟然牢牢记下了。打那以后,只要惹祸就把屎盆扣给我,跟他妈说,不是我啊,是小姨教我的。

天天特别喜欢跟我睡,家里的床似乎也只能容得下我们两个人姿势随意。所以在我打算收拾房间的时候,我已经做好了眼前万状的准备,我以为自己可以想象到两个发育良好的女人挤在一张单人床上的模样,可当我围着毛巾站在卧室门口的时候,我还是怔住了,就看见那些本来放在冰箱里的东西全都堆在床上,床上的被也没叠,瓜果皮核易拉罐什么的满哪儿都是。总之两字——特乱!

我想,昨天晚上柳仲和文文明明是睡着了,怎么她俩装醉吗?怎么把屋里吃成这样了!

我惊讶之余又觉得好笑,心想,大家还是没变啊,感情还是那么瓷实,一点也不生分,好像吃我的东西比吃自个儿的还理所当然,招呼都懒得打。以前,在“尼姑庵”念书的时候就是这样,晚上睡不着觉常常爬起来吃东西,大家把零食放在一块儿,一边吃一边讲话,吃到天亮,然后蒙上头睡觉。

那个时候,我们还都是毛毛躁躁的小丫头,整天横冲直撞,生怕日子过得不闹腾,动不动就三五成群地逃课出去玩,然后把老师气得一张脸跟茄子似的,我们就觉得特高兴,特过瘾。

时间总是一天天过去,这个时候我们会埋怨它的拖泥带水,可一旦回头去看、去想,心里就震撼,震撼光y似箭。

柳仲结婚了,听着柳仲说她跟马忠良去登记,我高兴,但同时也有种说不出道不明的难过从心底最深一层涌出来。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好像天生忧伤,这中间差点治愈,但旧病复发,结果变得更顽固。

第二章抚摸灰尘(2)

收拾好房间,我出门的时候已经快要中午了。今天上海的天气不热,因为昨天的那场雨导致太阳目前还没有充沛的力量冲散云层,只能透过云层的罅隙露出绵软的亮光,这对十一月的上海来讲算得上天高气爽,至少这会儿好像北方的秋天一样,凉快得叫人意想不到。

本来我是有专车的,很大个儿,引擎如同野兽的吼声,尽管它是一台二手摩托车,而且外壳被之前的主人涂鸦成片,但我也没亏待它,换最好的机油,还按月拿去保养,我容易吗我,也不知道是哪个丧心病狂的王八蛋招呼都不打一个就把它偷走了,光丢东西我也能接受,谁都不丢东西小偷怎么生活,是不是?小偷要都从良,那还要警察干什么?小偷和警察绝对是食物链理论成立的有力证据。

所以,丢东西我能接受,让我接受不了的是原来放摩托车的位置竟然用砖头压着一张纸条,字体丑陋,七扭八歪地写着两句话:“回收一块废电池,维护一方净土。3000双一次性筷子等于一棵20年的大树!”

爆血管!

叶雨说是好事儿,上海人多车乱,丢了也安全,怎么办,也只能这么安慰自个儿了。

我坐在公交车的最后一排座位看着街上过往的人,看别人开着摩托车我就想起我心爱的摩托车,其间还想了想早上做的那个梦,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身边就坐了一个男人,他手拿电话说着一口普通话,嬉皮笑脸,怎么看怎么像个小学生。我看他一眼,他也看了我一眼,然后我继续看街上来往的人,他继续拿着电话,笑嘻嘻地讲。

公车绕进市区的主干路,车里的乘客越来越多,我不经意看到此时身边坐着一位孕妇,看那肚子七八个月大的样子,坐着都已经很费劲了。这时孕妇也扭头看我,而且面带即将攀谈的微笑。我心想,又不认识她,怎么她认识我吗?我有点莫名其妙,结果她又跟我说话,说,你男朋友人真好,对你特好吧?这么一说,我就更纳闷。孕妇看着我一脸困惑,便指着一个紧握扶手的男人说,那个,那个小伙子不是你男朋友吗?我看见孕妇指的男人就是刚才坐在我旁边的“小学生”,他站在公车的过道上手里握着一个吊手环,整个身子随着公车摇呀晃的,站不稳。我对孕妇摇摇头,我说,不是。这时候男人似乎听到什么,他扭着头看看孕妇又看看我,把眼睛瞪得老大滴溜溜转,特摸不清头绪的表情。孕妇不好意思,赶紧跟我和他说对不起,说,你们刚才坐在一块,所以我就以为你们是了,真对不起!孕妇把男人说得一愣一愣,他肯定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耸着眉毛,表情特滑稽。

这样走过几站,孕妇下车,孕妇下车的时候还特意把男人叫回座位,说一声谢谢。

男人坐下不久,我电话就响了,我打开背包找着电话,一边找一边猜着会是谁打的。这个时候,男人也把包拽到腿上翻,像在找着什么,一边找一边自言自语,哪儿呢?哪儿去呢?

当我把电话接起来,我看见男人终于找着自己沉默在衣兜中的手机,他如释重负,但看看我,马上又显得有一点儿尴尬,总之挺傻的。

我接通,像前几回那样电话里很安静,我只能隐隐约约听到信号微弱的声音,就像调频不稳定的老式收音机,吱吱地响。我迷糊两秒,但没挂。

事实上,这电话已经打来很多次了。我不知道对方是谁,那号码显示不出,我也不知道这人为什么总打给我却不讲话,尽管我问,他始终沉默。然后忘记从什么时候起,我和对方慢慢流露出默契,我们都不说话,我也不去问到底是谁,每次就拿着电话耗,耗到一方先挂断。那种感觉既神秘又虚幻,有的时候,我会因为这样一通电话觉得心里特空d,也说不出来怎么回事儿。

我把电话从耳朵上拿下来,继续望向窗外的车水马龙,我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旁边男人突然就问我说,想什么呢?

我有点儿受惊,扭头看他,这是我第一眼好好看他,他对着我笑,笑得比天天都纯真,特像个小学生,而且还是低年级的小学生。他把自己手机在我眼前晃晃,坚信不疑地说,你的是不是没电了,我这个借你用,拿去。说着,他摊开手把手机向我面前送,还呶两下嘴,示意“快”的动作。

我说,不用,谢谢你。

他继续摊着手,说,没关系的。

我说,谢谢,我电话有电。

他一怔,迟迟说,你不喜欢在电话里说话吗?怎么你都不说话的?

我短短一笑了之。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么一个陌生人,就感觉他这个人真是傻得够可以的,先把座位让给别人,又着别人用自个儿电话,这么一车人,谁都不认识谁,他以为他是雷锋吗?我心想林子大,真是什么鸟都有,那几个坐在孕妇专用座位上的老爷们儿肯定恨死他了,那叫一个殷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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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抚摸灰尘(3)

我正想得畅快呢,男人指指我的包说,你电话在响。

我打开包一看,果然电话在响。

我横着眼看男人,我说你怎么知道的?

他说,秋日的私语嘛,我也是这铃声,我的没响,那就你的喽……快听快听,响很久了。

电话是老豆打来的,他在电话里头发火,老大声音问我为什么这么晚都没到修配厂,知不知道北京时间现在几点?

老豆平常可是一个很和蔼的老头儿,没什么脾气,喜欢买彩票,喜欢喝点酒,估计今天会这样是真被我给惹火了。

你到底知不知道现在几点呀?还能不能来啦?三联单和票根儿都在你那儿,这一上午有多少人过来取车你知道吗?不是我又说你,咱们做买卖得讲信用讲原则!只要答应顾客,就不吃不喝熬夜都得给人干完,你昨天去接柳仲时候是怎么跟我说的,结果呢?

老豆,您别生气,我现在在公交车上,估计再有十分钟就能到,您去楼上看一下我姐在不在,我抽屉钥匙她手里有一套。

小雨回乡下了,昨天晚上给我打电话说她妈要她回去一趟,好像是她妈老毛病又犯了吧!

大妈病了?那,那姐她怎么没打电话跟我说呢?

你手机关得死死的,家里电话也打不通,你姐就是想告诉你,也找不着你啊!

不对呀,昨天晚上我姐跟我们在一块儿,她从我那儿走的时候都十点多了,她也没说今天要回乡下啊。老豆,我姐昨晚什么时候给您打的电话?

挺晚的,大概有一点多吧!我都睡下了,是我那侄子接的电话。

您侄子不在国外念书吗?

他都回来好几天了,我没跟你说?行,今儿介绍你们认识,他一会儿就过来。

噢。

行,挂了,送外卖的来了。

啊。

〈2〉

老豆东北人,姓蒋,膝下有一儿一女,儿子成家立业在上海,他也跟着过来。我跟老豆第一次见面是四年前,我们约在徐家汇的一间茶馆里,当时他在威海路有一套门市部出售,通过电话联系,我们以买卖关系见了面。

像所有的卖家一样,老豆先是跟我讲了他的店面的优越条件,讲便利的交通和周边汽修厂稳赚的例子,让人感觉卖家那么有诚意,忍痛割爱的。我一直听着并不说话,之前也遇到几个卖家,把自个儿店面说得要多好有多好,比搞推销那帮人还专业,特能摆活!就像柳仲常说的,“佛曰,不坑你,坑谁?”他们这些卖家说得天花乱坠还不就为了让买方甘心情愿地掏钱?我都看透了!

我说,价钱能不能商量?

老豆豪爽地说,行啊!你要是需要汽修工我也可以帮你找,都是以前我用过的老手,手艺你放心。

我不干汽修。

那你想做什么买卖?

我想卖玩具,开玩具店。

老豆一听,哈哈大笑。他说,看来你是外行,以前没做过生意吧?威海路的商铺主要都经营汽修,干别的不行,你父母会同意你在那儿干玩具店吗?

我没有父母,都死了。

哦,对不起。

没关系。

那你是孤儿?

我妈前年过世,我爸在坐牢,不过我当他已经死了,老早死了。

老豆按按脸上刚才笑起来的皱纹,显得有些慌乱,他说咱们不说这个,说点别的吧!说说为什么不能在威海路开玩具店,好不好?呐,我给你打一个比方,比方你车抛锚了,你得修车,去哪儿修?上海最好的汽修厂全都聚集在威海路,你肯定更愿意去那里维修你的车,因为在那里你可以有更多的选择呀,这家贵了,去别家,总会有合适的,对不对?那些要买玩具的人想法也是一样,到处走走,看看,顺便再逛逛街,谁花钱买东西不想称心如意啊,所以我劝你要开玩具店还是到别处去看看商铺,我的店面位置实在不适合你。

老豆扼着手腕推心置腹地说。

以前见面的卖家可不是这么说话的,他们都是怎么没谱儿怎么说,附和着你,小心翼翼。我顿时觉得老豆这个人跟他们挺不一样,他分析他想法的时候似乎都忘了跟我见面的目的,难道他不知道自己说的话会打消买方购买的欲望吗?市场那些卖菜的都会说自己的菜是绿色食品,没打农药,怎么怎么健康,怎么还会有卖家说自己的东西不好吗?怪!

威海路的店面是您的吗?

不是我的,是我哥哥的。我侄子一直在国外留学,去年他们家也移民去了,当时签证下来突然,店面跟一些汽修设备都来不及卖。其实甭管是谁的,我也不能坑你,你在我面前还是孩子,估计你都没我姑娘大吧?

我19。

我姑娘也19,属鼠是吧?

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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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抚摸灰尘(4)

我那姑娘整天神出鬼没,她要是回家一准儿是没钱花了,不像你这么有出息,自个儿知道赚钱养活自个儿,你爸妈真是养了一个好孩子啊!

您别这么说,其实都一样,如果我妈还在的话,我也不用……

老豆慈眉善目地望了我一会儿,他怜惜地说,孩子,你别难过,你要不嫌弃,就把我当成亲人吧!以后在上海有什么难事儿你就找我,我没什么大能耐,给人修了一辈子车,你不嫌弃,就好了。

当时,我眼泪两行直通下巴颏,什么都没说,不知说什么好。

2002年火伞高张的上海,我跟老豆就这样认识。在这个繁华得充满了肮脏充满了尔诈我虞的城市,人与人之间都是利益和y险,我不知道老豆为什么会对我好,他帮我管理汽修厂,任劳任怨地帮着我省下每一毛钱。为了把成本降下来,老豆直接跑去厂家进货。无意中听说我早上懒得做饭,第二天早上他就煮俩j蛋端来给我吃。我吃那两个j蛋的时候特想哭,我就觉得我自个儿的那个爸都没这样关心过我,我跟老豆非亲非故,他却拿我当自个儿孩子一样对待,真情实意,心细如发的。

我问老豆,我说,老豆,你为什么会对我这么好?

我和老豆坐在后院露天的车棚里,刷车的女工围着一台北京吉普里里外外收拾着,上海冬天的阳光脆弱地落在老豆的破工作服上,照着他脸上敦厚慈祥的皱纹,照得那么纹路清晰。

我的问题笑得老豆直咳嗽,他说,瞧我这闺女,咋的啦?高烧啦?

我不吭气,眼眶湿润。

老豆不再笑,他把手重重放在我腿上,他平心静气地说,孩子,我就想有生之年能帮帮你,让你像别的有爸有妈的孩子一样,创业成家,生儿育女。老豆不知道会遇到你这么好的孩子,要知道的话年轻时候应该再生一儿子,等我死以后,还有他照顾你。你知道吗小阳,我觉得你真像我的孩子,能吃苦,知道节省,会过日子,不像现在的小姑娘花钱跟扔废纸似的,想都不想,还怎么怪怎么打扮,穿得露腰露背,好好的头发硬是烫得山路十八弯,顶眼!老豆看不上她们,要有来生,就要你当孩子,本本分分,多懂事儿啊!

老豆这么说的时候我都不敢看他的眼睛,幸亏造型车间一个师傅把老豆叫走了,要不是的话,我真不知道怎么面对他■■闪烁的目光,我就觉得他喜欢的人不是我,表扬的人也不是我,我听之有愧!老豆会说我像他的孩子是因为他不认识从前的我,如果他知道我曾经也是一个花钱就像扔废纸的孩子,他还会表扬我吗?如果他知道我曾经和一个女人约定三生,是一个叛逆的孩子,他还会喜欢我吗?他不会!

〈3〉

我的家乡在大连,那里四季分明,春夏秋冬年复一年,让人感觉井井有条的,不像上海没日没夜地下雨,天气变得比股票跌价都快,特没安全感。我有时候就想,估计上海卖雨具那帮人挺赚钱吧,就像四川那边卖辣椒面的,天时地利,想不赚都难!

我在一个提倡晚婚晚育的年代出生,我爸是搞基建的开发商,妈妈是一名妇产科的大夫,家庭状况基本上属于中资范畴。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时候,独生子女的父母异常光荣,听说我妈当时自愿放弃了二胎指标,就为这个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