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部分(2/2)

我疲惫地走向一座茅屋。

这是用泥土夯成墙,顶上铺着一层笈笈草的方型土屋。笈笈穗子伸出来形成一道遮雨的屋檐。朝南的一面墙上,掏出一大一小、一圆一方两个d,半圆的当门,方的当窗子。糊窗纸已经非常陈旧了,开着许多破d。用麻线扎成一排葵花杆当做门扇,两边各挨一根椽子,右边的当门轴,左边的上着钌铞,挂着一把大铜锁。

这座茅屋孤零零座落在村口,一出门便是白茫茫的大碱滩。茅屋前,长着一棵枯干的沙枣树。树头不知何时叫雷电击碎,戳着黑黢黢的碴子。离地一丈多高的地方,一根碗口粗的树枝剑一般刺向茅屋。

现在,这棵沙枣树上的皮都被剥光,活象一具骷髅树立在茅屋前。

随着“吱呀”的推门声;只听里头传来一声苍老浑浊的呻吟:“谁——”

接着,悉悉嗦嗦响了老半天,点燃一座昏黄的油灯。只有瓷碗口大的光晕中,一张寡黄寡黄的脸,颧骨高高突起,两腮深陷下去,鼻子悬崖峭壁似的耸在颧骨中间,两个眼窝好像宇宙中的“黑d”,仿佛要把所有的光线吞噬掉。

“大爷——”我轻轻叫道。

没有任何声音。

“大爷——”我又叫了一声。虽然恐惧,却抑制不住想摸一下他的脸。

就在胳膊刚要抬起的刹那间,他突然闪电似的把一个东西塞进嘴里,僵硬的大手死死捂住嘴,拼命咬嚼起来。一会儿,喉咙里咕嘟咕嘟响了一阵,吹息灯,直挺挺倒下去。

我踉跄着跌出茅屋。

天的东边,几片乌云被初升的太阳镶了一圈金红色的花边。

突然,“咔嚓嚓”s出几道闪电。

随着“嚓嚓”的雷响,乌云飞快地聚成一个张牙裂嘴的狗头,在灿烂的天上肆意幻动。

辽阔大地苍茫无边,连绵沙丘依然在迷朦中沉睡。

雷声悄然隐去,不知什么时候,那团乌云却散作半空云霞。

远处,隐约传来一阵阵喝喊。

渐渐地,锣鼓声夹着零星的枪声,越来越近。

沿着沙窝和大碱滩交接的地平线,一队黑影向村里疾奔而来。

穿着一色的蓝褂子蓝裤子,脊梁上都背着半人高的步枪。

是一队民兵。

枪头没有刺刀,在朝霞中活象一条条独眼蛇,从枪口冒着黑黝黝的乌光。

队伍前头,两个大汉各撑着一根粗大的椽子,掣起一道横幅。

红色的横幅上,写着四个黑字:灭火封锅

后面的人,手里都举着红旗。

地上没有风。

红旗却猎猎飘扬,卷起呼啦啦的风声。

只听有人大喊:“反瞒产——”

民兵们一起大叫:“反瞒产——”

“反私分——”

“反私分——”

接着,响过一阵枪声。

枪声过后,又是一阵锣鼓。

粗大的鼓槌,叫两个壮汉疯狂地砸向鼓面。

抬鼓的四个大汉,吭哧着急速向前走。

我愣了片刻。

跟了上去。

街上依旧阒寂无声。

枪声又响。

锣鼓又响。

几十个民兵一起放声大吼:“反瞒产,反私分——”

太阳已经发白。

天彻底亮了!

家家户户却紧闭着街门。

街上还是没有一个人影。

没有娃娃,也没有老汉。

甚至在厚厚的尘土地上没有一个脚印。

“砸,挨家挨户砸!”

随着一声怒吼,民兵分成六、七个小组,分头扑向几个街门。

街门被砸开。

跟着,又砸开房门。

到处响起撕心裂肺的喊声。

我冲进一家街门。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正拖着民兵的腿大哭:“犬子犬子,丧门神犬子呀,为啥叼我的糜子呀——倒灶犬子,你也有妈哩,昧良丧心的东西呀——”

那个民兵手里提着一个小布袋子,立在地上发了一下呆,猛地一弓左腿,从老婆婆怀里抽出右腿,一溜烟跑出街门。

只留下老婆婆趴着呼天叫地。

我默默过去,把她扶起来。

她眯着一双泪眼瞅了我半天,颤声大叫:“春生春生,你可来啦——我们的大学生可来啦呀!快去挡他们,他们得听你的——”

我迷茫地搓着手,站住没动。

“春生呀,快去快去——叫他们赶紧走!赶紧走吧——”

我问:“农大妈,你慢慢给我说,到底咋啦!”

“十天半月的叼粮食——不叫人活了呀!春生,快去呀——叫他们再不要来了——”

农大妈哭着,在我胸膛上猛推一把。

我跌出门,跑进另一个街门。

院子里,几个娃娃在地上围成一圈,几双瘦手一起抱着一个瓦罐。

娃娃们都仰着头,神情呆滞,眼里不停地闪着惊惧。

五个民兵,用枪指着娃娃。

“去,叫你们大人出来!”

“去,叫你们大人出来!”

娃娃们一声不吭。

“砰!”一个民兵朝天放了一枪。

娃娃们一起大哭,死死抱紧瓦罐。

“嘿,还没辙啦!”一个民兵跺着脚。

“老石——算了吧!”

“就是!老石,怪孽障的——”

“放啥狗p哩!都像你们,共产主义多会实现?”那个民兵破口大骂。

一边骂,一边在娃娃们身边蹲下来,换了一种柔和的声音:“娃娃,你说,大人哪去了?说了我们就不拿粮食——”

静了一阵,一个大娃娃嘟哝:“妈——在食堂——”

“食堂?去食堂做啥?”

“做饭——”

“哦——爹呢?”

“在——在草圈——”

几个民兵一听,一起扑向屋后的草圈。

很快拉出来一个瘦小瘦小的男人。

那个男人被民兵一只手提到瓦罐跟前,软软跪在地上不停地哆嗦。

“给你说,粮食上缴!”

民兵们从娃娃手里夺过瓦罐,一起笑着走出街门。

我扑到那个男人跟前,大叫:“冬花爹——冬花爹——”

他好像没听到我叫,只是哆嗦着呆呆地流泪……

从这个街门进去,再从那个街门出来,我只是跟着看。

都是为了粮食!

房梁上,炕d里,灶灰下,烟囱中……

糜子,谷子,豆子,麦子……有的装在布袋里,有的盛在瓦罐里,有的埋在土堆里……

一直到太阳西斜,民兵们都集合到门外的土街上。

街上,摆了一大摊布袋和瓦罐。

民兵把粮食都倒出来,装进几个驼毛口袋。

一个声音叫:“去!把队长叫来。”

一会儿,一个骨架又粗又宽的红脸男人跑过来。

“嗬——何天英,何队长,你倒躲的干净!”

“呀——曹,曹书记,您来啦!”何天英搓着两只大手,想跟曹书记握手。

“算啦吧!”曹书记把手一背,“找秤去!”

过了一阵,何天英提来一杆大秤。

“秤!”

“一共二百三十斤——”何天英怯兮兮地说。

“哼!好啊。二百三十斤!一个生产队就交二百三十斤!”

何天英带着哭腔:“前头交了二十万斤啦——”

“我给你说,三十万斤!一斤都不能少!”

“全交啦!”

“什么什么?你这个队去年上报产量一百万斤,粮食哪去了?”曹书记忽然板起脸,恶狠狠地说,“今年就算砍一刀,五十万斤,交三十万斤,还有二十万斤哩!二十万斤,种子粮饲料粮绰绰有余啦!看在你老实肯干,给一个机会,三十万斤里头缺一斤,就是你瞒产私分!”

一听“瞒产私分”几个字,何天英吓得浑身发抖,“曹,曹书记呀,这么大的罪名我可咋也担不起——”

“知道担不起就好!瞒产私分,杀头的不少。知道吗?”

“您——也得把一碗水——端平吧——”何天英试探道。

“什么!”曹书记立起眼睛,“怎么个一碗水端平?你说!”

“三队才交了十五万斤,都是一般多的地——”

“什么,你怎么不和四队五队比!也都千八百地,不比你多!他们怎么交了二十五、三十万斤?啊,你说!”

“我,我咋知道,我咋知道——”何天英搓着头,不再说话。

“告诉你何天英,给你十天,若要再交不上来,就定你瞒产私分!听见啦?”曹书记大喝一声。

“听见啦听见啦!”何天英赶紧应道。

“还有,从现在起,家家户户马上灭火封锅,都去吃公共食堂!”

“曹书记,放心,也没锅啦!可,可食堂也没粮了——”何天英凑近曹书记,悄悄说。

“你这个狗球!”曹书记一把推开何天英,愤怒地大骂一句。接着厉声道,“要是再见冒一丝丝烟,我就亲手捣碎你的球头!”

刮过一丝清风。

却没有带来那熟悉的田野的香味。

只是,土街上贴地漫起一层尘土。

曹书记骂过“球头”后,手一挥,“走,去三队!”

民兵抬起驼毛口袋,一起向西走去。

西边,抹了一片晚霞。

斑斓的云霞纹丝不动。

云外的天空却格外深邃。

大地显得更加辽阔。

那些民兵只走了十几步,突然停了下来。

只见背靠着灿烂迷幻的天空,一个白须飘逸的老人,双手后背,立在当路。

呵!道大爷!

道大爷身后,密密麻麻跪着一群人,霞光映在他们后背上。

道大爷就像那座古庙里的太上老君,一动不动。

天忽忽变暗。

曹书记向前跨了一步,站在道大爷对面,盯了半天,说:“老汉,把路让开!”

过了许久,只听道大爷苍茫的声音:“道,可道,非常道!”

曹书记愣了一下,“你,你说什么?”

道大爷似闻非闻,犹自说道:“谷神不死,是谓玄牡。玄牡之门,是谓天地根。”

“老汉,你嘴里胡咕噜什么?”

“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混乱,有忠臣。”

“老汉,”曹书记脸一黑,“为什么骂人?”

“众人皆有余,而我独若遗。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物壮则老,是谓不道,不道则已。贼子,你知道吗?”道大爷手捋长须,大笑。

曹书记迟疑了一阵,把手一挥,“老汉,我不听你胡言乱语,让开!”

道大爷大笑道:“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贼子,你是上士中士还是下士?”

曹书记默然无语。

“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小子,你懂吗?”

曹书记怔怔不语。

“贼子,听我给你说。车辐条镶在一起,当中得留下空处,挨上车轴,轮子才能转。烧制瓦罐,当中得留下空处,才能盛东西。修房盖屋,墙上得留下空处,开了门窗,才能住人。贼子,用的是空处还是实处?”

曹书记烦躁不安地跺脚。

“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是以饥。民之难治,以其上之有为,是以难治。民之轻死,以其上求生之厚,是以轻死。贼子,我劝你,留下粮食,早早回去!?”

“什么?老汉,说了半天,还以为你是个神仙!原来还是放的臭p!让开,不然,你就是瞒产私分!”

“呵呵!呵呵!”道大爷长笑几声,“乡亲们,起来!”

跪着的人齐刷刷站起来。

“呵呵!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乡亲们,大道通天,让开,叫他们走吧!”

大家一起后退几步。

人群中空出一条大道。

那些民兵抬起粮食口袋,一窝蜂似的跟着曹书记,飞快地消失在远处。

这时,何天英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喊道:“大家听好,刚才说啦,从今天开始,家家户户都得灭火封锅,灶火里不能见火,烟囱里不能冒烟。若要不然,抓住一个,往公社送一个……”

话还没完,就听一阵“呸呸”声,人群哗地散开。

突然,当空一亮。

一颗巨大的星星,拖着一片刺眼的白光,从天河划过。

不是流星。

并没有落地。

而是趾高气扬地在天空漫步。

群星晦暗。

初升的月亮仿佛一块落满灰尘的铜镜。

有人大喊:“呀——扫帚星过天河啦!”

道大爷悠悠叫道:“扫帚星过了河,镇番人不得活!乡亲们,劫数到了,快回家躺着去吧——”

人群迅速散尽。

我扑到道大爷跟前,大叫一声:“道大爷!”

道大爷吃了一惊,把头一扭,“咦——春生,你来做啥?”

“道大爷,我放假啦!”

道大爷一把扯起我的胳膊,一直拉到他屋里。

他住的小屋就在我家的街门边上。

原来,是一间柴房。

古庙破落后,道大爷就连人带书住了进来。

道大爷把我推到炕上,挨住我问:“春生,你做啥来啦?”

“找我爹——”

“你爹在城里。你不知道?”

“知道。不在——”

“下乡啦?”

“没有。”

“他前天就进城了。春生,你咋来的?”

“雇的马车。”

“车呢?”

“回去啦!”

道大爷一拍腿,“害啦害啦!“

“道大爷,咋啦?”

“春生,你真不知道?”

“啥?”

“挨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