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部分(1/2)

其实他不怎么喜欢喝啤酒,因为它还是有点苦,他不喜欢那点留在嘴里的苦意,他还是喜欢老式的山东红葡萄酒,甜甜的,粘呼呼的。他有点后悔为便宜而叫了啤酒,省钱成了他的本能,超过了他的心意,他想,当时,他真的应该好好叫一杯红酒喝的。

打断哈尼思绪的,是歌声。他听到了熟悉的歌声,真正的classical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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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lmyselfalone;

therenoversethesong;

causontwantwaiomenttoolong。

哈尼侧着头,把手罩在耳朵上,细细分辨着歌声,那是sunnyrollins唱的,《在一条开往中国的慢船上》。在上海的时候他听过,他并不喜欢这个曲调,更喜欢《你的眼睛里起了迷雾》,《星尘》。但他还是记得它,有时上海的电台里能听到,听说是世界大战时美军电台留下的唱片,他最喜欢的是《莉莉。玛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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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eallyourlovesweepingthefarawayshore。

在格林威治村的小酒馆里听到rollins的歌,哈尼第一次从里面听出了爵士里面那如烟而逝的情调,那是黑奴们的感情,那么软弱,那么无助,那么伤怀,那么无奈,那么纠缠,那么苦。在他看来,在上海无所事事的那些日子里,他的感情也是一样的。

哈尼看了看四周,还有几个象他一样沉默的单身男人,默默地听着。那些男人,大多穿着精致,表情撩人,将他们修长白皙的手指静静交叠在圆桌上。他们让哈尼想起朗生打火机的上乘质地。哈尼将自己的棒球帽握在手心里,放到小圆桌下。这是个为男人开的酒馆,哈尼坐在里面,闻着空气里淡淡的香水气味和烟草气味,小号和撒克斯管,钢琴和架子鼓,都在炫技,象这里虽然沉默,但可以看出内心洋洋得意的男人们,他们的骄傲,还有挑剔。他看到了一个男人独自听爵士乐时的舒服和尊严,男人们的口味是尊贵的,当他有独处的要求时,他们看上去象一头悠然自得的狮子,皮毛金灿灿的,不可一世。即使是这样动人的歌声,对他们来说,也象微风吹过厚厚的皮毛,只是舒服吧。他看到他们手里大多数是威士忌,或者是葡萄酒。他突然想,要是司机不敏捷的话,也许会撞死自己吧,或者司机太专业了,在自己面前及时刹了车。

第六章将你扔到外国大马路上去(19)

象金鱼一样撩人地摇摆着的酒保轻轻路过哈尼的身旁,他的托盘上放着一瓶漂亮的红酒,还有两个亮晶晶的高脚酒杯。看到哈尼默默盯着他看,酒保向他微笑了一下,轻柔地问:“想要什么吗,先生?”

“想要一杯这样的红酒。”哈尼说。

他说了个牌子,但哈尼听不懂,听发音,象是法国酒。哈尼点点头,巴尔扎克的小说里,写过多少贵族喝的法国红酒呀!在最风雅的格林威治村的酒馆里,喝过风雅的法国红酒了!哈尼对自己说。他准备把自己今晚偷来的小费都用在这杯红酒上。

红酒来了,放在玻璃酒杯里。

但那漂亮的红酒没有一点点甜味,满口都是涩的。他心头一惊,不相信似地再喝一口,仍旧是涩的,那酒象轻薄的小刀子,将所到之处都细细的,贴着每个毛孔刮过去,微微皱起来似的,没有一点甜的味道,一点也不甜。哈尼当时的感觉,是自己阳痿不举时的那种深深的沮丧。

“味道好吗?”酒保风一样擦过他的身边,妖娆地问。

“super。”他不得不说。

渐渐的,他的头有点飘了起来,他问酒保要了一张纸,还有笔,他得留下点什么,万一司机不够敏捷的话。但是,他知道不能留下太明显的痕迹,这关系到那笔赔偿金的问题。“这就是遗书呀。”他握笔的手在纸上比划着,不知如何下手。“爸爸:”他写道,“要是你认为1964年上了大学的人就能如何,那就错了。那些出身不好的,就算进了大学,后来一到文化大革命,也都成了反动学生,我听到分到我们团部的大学生说起过。我从来不愿意你伤心,但是,你的确是错了,错了。而且,要是你不错第一次,也不会错第二次。”哈尼小心地停下笔,将自己的右手吊起来,他心里有许多话奔突汹涌,但他知道不能再写下去了。

第二天,上帝来成全哈尼了,天下了雨。深夜,他骑在披萨饼店送外卖的脚踏车上,街灯照亮了那些汽车前排司机的脸,他能看到他们的制服。他看到了一张黑人诚实认真的脸,稳稳地注视着前方,雨刷哗哗地刮着他面前的玻璃。哈尼脚下一用力,自行车便在雨水中向它冲去。柏油地上真的很滑,他小心控制着自己不要用刹车。他特地戴了头盔,因为不想把自己撞成傻子。说起来,他真的没有过一点犹豫和后退。

在那个下雨的深夜,哈尼终于如愿地被撞到了。那个过程很快,什么都还来不及想。而且,一切就象他希望的那样,没有被撞瘫,没有被撞死,没有被撞傻,但撞得很严重,股骨碎了,肋骨骨裂,连累了肺部,手肘也有粉碎性的骨折。撞他的车是个富翁家的,除了保险外,他还得到一大笔钱作为赔偿。他没有想到,自己在格林威治村的地址让那家的律师减轻了对他成心敲诈的怀疑,他看到那张僵硬的脸在听到他的地址后,虽然没有笑容,但柔和下来了,浮现出一点点大水冲了龙王庙的遗憾。因为纽约人认为,肯去撞汽车的无赖不会住在格林威治村。

他也没想到,撞碎了骨盆并没有想象中的痛苦。在医院里,护士给了他一个可以自己控制的注s推进器,一头连着他的静脉输y管,一头是麻药,要是他感到真正痛了,可以自己多推一点麻药进去,就不那么痛了。他怀着尘埃终于落定的安心,静静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皮肤能感受到烫过的被单的平滑与舒适。虽然和别人合用一个病房,但是他的床边上,有帘子将别人与自己隔了开来。机器在发出微轻的电流声,有人轻声说着英文。哈尼想到,这是他一生中住过的最为舒适和安宁的地方。然后,他肯定这里的确是他一生中最安宁的住所。他不记得自己在生病的时候,曾经睡在烫过的被单里,那烫得平平整整的白色被单光滑,微凉,让人觉得自己的r体得到了爱惜。这时,他才感到了后怕,要是真的被雨夜里打滑的汽车一下子撞死了,怎么办?他想,“要是真的被车子撞死了,还错过了这个机会呢。”他心里不是没有对这个念头的批评的,这是个奴性的,心酸的念头,但是,哈尼可以肯定,这也是一句对自己生活真实的评价。

手术以后,医生告诉他在他的骨头里打了一些固定用的螺丝和支撑用的板条,但是那些螺丝和板条在他的骨头开始愈合后,会融化在身体里,不用在开刀取出来。医生还告诉他,要是他仍旧疼得睡不着,可以给他加一点几乎对肝脏无害的镇静药。哈尼等着自己的身体轰轰烈烈痛起来,感受着那种火辣辣的痛,存心不加麻药。在新疆时他摔断过锁骨,他知道刚刚断骨的那种巨痛。他等到自己身上的冷汗一阵阵地上来了,再加手里的麻药。塑料的推进器小巧玲珑的,但是十分灵活。他能感到血管里凉凉的,然后,巨痛就消失了,他不必再象从前那样苦挣苦熬。巨痛消失以后,身体象云那样浮起来,喉咙里带有一点干渴。哈尼在床上玩着它,疼痛来了,又消失了,在他的控制下,这让他感到自己的尊严。

这个舒服的病房,还有终于无忧了的将来,让哈尼睡不着。他仰面躺在床上,自豪地想,自己就是王家的基辛格。

当简妮将自己的行李搬到楼上,她看到爸爸撑在拐杖上,靠在大门上,哭得说不出话来,见到简妮,他摇着头说:“不要怕,简妮,我是高兴,是高兴。”

第六章将你扔到外国大马路上去(20)

“我知道,你一高兴就要哭的。”简妮朗朗地回答。

爸爸哭着,就笑了。他退到门厅里,让简妮将自己的行李搬进去,他能看出来那行李一定是妻子的手笔,他觉得亲切极了。简妮并没有去拉箱子的把手,而是用手帕包住箱子上的细麻绳,伸手抓住,将整个人往后一倒,拉动了那只沉重的大箱子。她的样子,让爸爸想起当年妻子在吐鲁番火车站满是黄土的月台上,拉动她的草纸箱的情形。

“你怎么搬得动啊!”爸爸的声音又哆嗦了。

“我是谁!”简妮回答。

简妮的箱子里装着她的书,她的衣服,她从新疆带回上海的纪念品,她的食物,她的照片,是一个年轻女孩的全部家当,她很明确,自己再也不会回中国去了。她连滚带爬地将行李拖进走廊里,就势坐在走廊的地板上,‘咚’的一声,她对自己说,听,一个新生儿落地了。

这时,她看到了范妮,范妮象一棵阿克苏戈壁上死了的胡杨树一样,又干又热又硬,她的嘴唇干得裂开了。她穿着一件粉红色的细布长睡裙,披着头发,可她的裙子又皱又脏,头发粘在一起,一点也不象莎士比亚的奥菲利亚,虽然她象奥菲利亚一样定定地向简妮走来。

“你终于来了。”范妮轻轻说,“我看到救火车来过,他们为什么用救火车送你来,我真不懂。你怎么有这样的本事。”

“没有救火车。”简妮说。

“我都看见了,还赖。”范妮生气地说,“你这个人怎么什么事都说谎。”

爸爸过来碰碰简妮,范妮狠狠看了一眼爸爸,说:“碰她干什么,有什么话当面说呀。我最不喜欢你们这样鬼鬼祟祟的样子。”

“我让简妮帮你洗个澡。”爸爸说,“你好几天没洗澡了,身上都有味道了。”

“我洗不动,我不舒服。”范妮说着,退回到自己房间里,爬到床上躺下。

“所以我让简妮帮你洗。”爸爸对她的背影说。

简妮从贴身的小包里拿出从上海带过来的药,那是维尼叔叔按照爸爸传真上抄的药名,到精神病医院去开了后门,才请医生开出来的药。“医生说,这种药不能多吃的。”简妮轻声说。但爸爸还是马上制止她,他用更轻的声音说:“你看到情况了呀。”

爸爸撕开包装纸,从锡纸包里按出一粒来,看到那的确是蓝色的小药片,他松了口气:“救命的来了。”说着,他将简妮带到厨房里,拉开一个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小瓶子,在小瓶子里取出两个空的胶囊,打开一个,将药片装进去,封好。轻声对简妮解释说,“范妮疑心大,以为我要害她。”

爸爸倒了杯水,让简妮拿着,他们一起到范妮的房间里,让她吃药。

“什么药?”范妮支起身体问。

“维生素a,你看你的嘴唇都裂了,不接着吃维生素怎么行。”爸爸说着,将胶囊递给她,然后,将手掌伸给范妮,让她看到自己手里的胶囊,“我也吃一粒。”

范妮将药吃了,又躺回到枕上。简妮闻到她身上酸腐和油腻的气味,她知道,酸腐是从肮脏的下t发出来的,油腻是从头发里发出来的。她也想到了新疆的火车,她想起来她第一次见到范妮的时候,正站在从新疆带回来的一大堆行李边上,范妮说:“房间里什么味道,这么臭。”爸爸说的没错,范妮是应该洗澡去。

“我陪你洗澡吧。”简妮看着范妮说。

“简妮,等明天吧,”爸爸阻止道,“你坐了这么长时间飞机,累了。”

“我不累。”简妮说。

“明天再说。”爸爸说,“你先休息,我给你下面吃。”

范妮从翻身床上坐起来,“好呀,我去洗澡。”她手指尖尖地戳了简妮的胳膊一下,“你来帮我吧。”

于是,她们一起走进浴室。简妮在范妮背后端详着她,她发现姐姐的后背看上去突然变了,她身上原来女孩子带着洁癖的紧张和拘束消失了,松软的背影看上去,就象个潦草的女人。范妮站在黑白相间的地砖上,将身上皱皱巴巴,带着一股油耗气的睡衣脱下来,将显然已经有好几天没换的短裤从身上揭下来,随手撂在地上。然后弯下身体,用手扶住浴缸边缘,要跨进浴缸里去。但她的腿脚真的不灵活了,她跨不上去。

简妮犹豫了一下,伸手扶住了范妮的胳膊。这一刹那,简妮想起在叔公临终的时候,范妮在病房里大吐,她去扶住范妮的时候,范妮即使在呕吐中,也飞快地闪开简妮的手。她用力扶住范妮的身体,帮范妮在老式的长浴缸中间站稳。它的边缘是圆圆的,很容易滑倒。这是第一次简妮和范妮真正的肌肤接触。“对不起啊。”简妮想起在叔公病房里范妮说的话,她心里说:“用不着对不起。”

简妮叫范妮让到一边,她一手挡着花洒里的水流,一手帮范妮调好水的温度。然后,将范妮引到水流下。

“你冷么?”简妮问,她看到范妮的肩膀上密密地起了一层j皮疙瘩。

范妮摇摇头,但简妮还是为她调高了水温。

花洒里的水柱撞在范妮的背上,四散,简妮看到她细腻皮肤上点点突起的粉刺,她认为这些小疙瘩一定是因为姐姐生病才长出来的。从前,范妮的皮肤上什么东西都没有,象最新鲜的白罗卜。简妮回想着范妮从前的样子,她的脸,则象一块白色的冰。她在范妮的背上轻轻一搓,就搓出了满掌的老垢,水柱将那些灰白色的小东西冲下去时,简妮突然想起一个电影里,集中营里的女纳粹用力捏着皮管子,让皮管子里s出的水更有力,她将皮管子对准挤在淋浴室里的犹太女人们浮白的身体直冲过去,一边用低沉有力的德文切齿地骂道:“你们这些肮脏的猪。”

第六章将你扔到外国大马路上去(21)

范妮现在温顺了,象条昏迷的鱼一样无声无息。

简妮想,在最开始的时候,自己总是将范妮看得高高在上的,就象她展现出来的那样。简妮所做的所有努力,学英文,学上海话,与爷爷学一样的专业,其实不象范妮想象的那样是要和她竞争,要超过她,而只是想要和她一样,可以被姐姐引为同道。在简妮心里,好象范妮接受她了,才是这个上海的家接受了她,上海接受了她,她才真正有所归宿。最开始的

时候,她是这样的。范妮好象以为,新疆人的心都是用牛皮做的,可以缝起来当鞋穿。

简妮为范妮冲洗着,借势轻轻地抚摩范妮的后背。她被油垢封起来的皮肤,此刻渐渐柔软起来,洁白的皮肤上出现了一块块擦洗出来的红条条,象桃花的颜色。范妮在水柱下跟着简妮的手转动身体,微微眯着眼睛,她的身体,春意盎然。简妮想到鲁。她想,范妮身体上的春意一定是那个金发的白人造就的。简妮由此想到了一些外国电影里男女亲热的镜头,她的心乒乒地跳着,禁不住按照电影里的样子,想象着范妮和鲁在一起的情形。那在水流下粉红色细嫩的皮肤,淡红色的茹晕,都是在一个金发男子的手下盛开的。简妮想,范妮和鲁,他们一定也有过美好的时光,让范妮心醉神迷的时光。在她的身体上,简妮认为自己仍旧看到了幸福的痕迹。“你的身体真漂亮。”简妮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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