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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兄回来了,有没有甜汤喝?」

「帮忙端菜的才有。」

看律宜领著小萝卜头走得远了,叶深雨转身就往另一头走,朱九郎看看两边,终究还是自己走到厅堂里坐下,叶深雨仍坐在老位子,就在他的正对面。

叶深雨看了他老半天,像是不知道该怎麽开口,半晌才说道:「你还回来做什麽,我早把你卖给端王爷了。」

「啊?」

「你不知道?」这回倒换叶深雨错愕了。「上回端王爷派人拿了你的信来,那时我们就说定了。」

「你就这样把我卖掉?」

「有利可图当然要卖,你知道端王爷花了多少银两?一百万两啊,照你这吊儿郎当的样子得赚多久才有?你自己算算。」

「你个死奸商!那也不能就这样把我卖啦。」要命,一百万两是多少他都没个想法,那萧令瑀是齐国太有钱了是不是!好歹也得杀个价……不对,他还想这些做什麽!朱九郎搔搔头,拚命将萧令瑀赶出脑海。「我不管,把钱还给他。」

「别想!」

两人差点大打出手之际,律宜领众人端著菜来了,一盘一盘地摆满了大圆桌,待众人落坐,朱九郎和叶深雨还瞪著彼此不肯罢休。

「大师兄,知道你在齐g是锦衣玉食,妹妹的手艺你且将就一下吧。」

「你说这甚麽话?你的菜我可爱吃了。」朱九郎拿起筷子就挟了一大口山蘑,咬下去又想起这是萧令瑀爱吃的菜,自己还曾为了摘那些山菜划伤手,这下子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勉强吃下去後就是一阵呛咳。

「大师兄、大师兄,你没事吧?急什麽?」律宜忙端了一杯水给他,朱九郎喝了以後终於好一些,可却端著水杯直发呆。「大师兄?」

「这水有个味──」朱九郎抬起头,发现众人的眼睛都盯著他後忙改口:「没事,大家吃饭。」

☆、不道相思二十六

几个小萝卜头拿起筷子开始扒饭,一边吃一边问大师兄在齐g的状况,问齐g是不是富丽堂皇豪光万丈、那端王是不是留著胡子挺著大肚腩就像戏台上的皇帝?有没有很厉害的刺客、g里的人有没有虐待大师兄?朱九郎一边帮众人挟菜一边苦笑著回答,说齐g确实富丽堂皇但也不到豪光万丈、再厉害的刺客都比不上你家大师兄懂不懂?众人哄堂大笑之馀还点头应是。圆桌上气氛热闹、有说有笑,谁也没发现朱九郎心底直犯酸,整个就是哭笑不得。

律宜看朱九郎碗里只有白饭,便帮著他挟菜,只有叶深雨看了他一眼,似乎发现他避开所有端王爷的问题,可也没有说话,只自顾自的用膳。

「对了对了,大师兄,端王爷送给我们好多礼物喔。」

「礼物?」

律宜笑著说:「是啊,从药材、布料到首饰一应俱全,而且还是一人一份呢,定是大师兄把暗林里有多少人都说了。」

知律宜取笑自己说话没个遮拦,连暗林里有多少人什麽岁数这种重要情报都给泄漏,朱九郎也只是乾笑,眼角瞟向叶深雨,後者却没什麽动静,只补了一句:「还有封端王的亲笔信。」

亲笔信有什麽了不起,他每封信都是端王帮忙写的呢……朱九郎没敢说出口,只佯装无意地问:「信里说了什麽?」

「没写什麽,只说受你诸多照顾,又因你常驻齐g,想给暗林些补贴。」

知道萧令瑀绝不可能写得那麽简单,定是拉拉杂杂牵扯一堆,可朱九郎还是忍不住嘟哝。「搞什麽?他就没告诉我……一百万两哪儿算什麽补贴?」

「我也说这实是太大手笔,可那来的人也劝不听,说什麽端王爷的命令不能违背,我就回了封信说这一百万两就当是将你卖断给端王就是了。」叶深雨放下筷子,又朝著律宜说:「好了,吃饱的就下去吧,把这儿收一收,律宜,你带他们下山走走,我和你大师兄说话。」

「是。」律宜领著众人将厅堂里收拾乾净并送上几壶热酒,这才领著兴高采烈的小萝卜头们下山玩去了。

转眼间,暗林里便是悄然无声,只有屋外冷风刮过枯枝的细响,朱九郎端起仍冒轻烟的温酒,仰头就是一杯,这酒是叶深雨自己酿的,入口又呛又辣,下腹後又像有道烈火直窜喉头,暗林里没多少人赏脸,就朱九郎什麽也不挑,偶尔能和叶深雨喝上几杯,可今日见他竟是一杯杯地拿酒当白水直灌,叶深雨不禁蹙起眉,伸手就夺了他手上酒杯。

「我这酒是这样让你浪费的?」

「横竖也没人要喝。」

叶深雨随手一抛,酒杯准确敲上朱九郎额头,敲得极响,力道却控制得宜,就是浮了一道红,说疼也不是很疼,朱九郎抚著额,没好气地瞪了叶深雨一眼,终究还是乖乖拿著杯子慢慢喝。

「你和端王爷怎麽了?」

「没怎麽样啊……」

「没怎麽样你会回来?我当你乐不思蜀了呢。」叶深雨又为两人各斟一杯。「说吧,林主不笑你就是了。」

「只是觉得他不……不需要我。」硬生生将不爱改成不需要,朱九郎说得悲催,仰头又喝下满满一杯,耳旁却听见叶深雨噗哧一声笑了开来,他又气又窘,酒杯在桌上碰出极大声响。「还说不笑!」

「朱翎,你怎麽还在走回头路?」

「说过别那样叫我!」

叶深雨没理会他,只缓缓地转著手上的酒杯,这套酒器还是端王爷送的,白玉芙蓉镶金叶,瞧著贵气却又脱俗,且暗嵌了自己的真名,显见端王爷早将暗林纳入掌握,只是表面无声无息,怕是朱九郎那点子过往也早被掀了出来,既是如此,萧令瑀又怎会不懂朱九郎真心所求……抚过镂空金枝,他又看向仍鼓著脸颊生闷气的青年,不免一叹,毕竟是好友身後所留唯一弟子,自己与他虽是镇日吵嘴,心底亦是关怀备至,更别提朱九郎与端王之间的关系他自是了然於心,却不知该如何开导青年,那皇室中人的弯绕曲折,又岂是他们这些无拘无束的武林人士所能理解?

「还记得第一次见你时,我就想那老头怎会收这样蠢的人当徒弟?」没等朱九郎又来张牙舞爪,叶深雨又说:「还记得你问过我,你在这江湖中能排上第几?」

朱九郎没好气地反问:「第几?」

「一百。」

「这麽低?」他还以为照自己的能耐起码能排上前五十。

「你贪心,样样通、样样松,哪比他人十年一剑、刻苦专练?还能排上前一百,已经天赋异禀。」这也碰、那也学,白白耗费一身好资质。犹记当时自己对著又是舞刀又是弄剑偶尔还拿长枪、抛暗器的朱九郎猛摇头,那老头却事不关己的摆摆手,宠溺地笑说那就是个又傻又天真的孩子,他琢磨久了终於明白。「朱翎,你渴望被需要。」

「闭嘴。」朱九郎握紧杯子,突然觉得上头的金叶扎手,细细一瞧,竟又想起不该想的人,心下明明又恼又慌,却还是仅能握著那只齐g来的杯子。

「你放不下过去,所以你争,也只信自己争来的。」壶全空了,叶深雨便放下酒盏。「真没用!你究竟还要怪你爹娘多久?还有,别捏坏了我的杯子。」

朱九郎闷闷地松开手中酒杯。「我是孤儿,没有爹娘。」

「你若真能乾脆地当个孤儿才好,你不过是不承认那样的父母,才赌气这样说罢了。」

「被丢掉的又不是你。」朱九郎别开眼,没再瞧叶深雨一眼。

「那时饥荒连年。」

「但他们就留下了弟弟!」话甫出口,朱九郎便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可惜覆水难收。

「朱翎。」

「别那样叫我,女人似的!」朱九郎起身就走。「我喝醉了,不和你聊,我在这儿睡一晚,明天就走。」

不再勉强他,叶深雨只朝他的背影说了一句:「记得去给老头上炷香。」

☆、不道相思二十七

隔日,朱九郎静静离开暗林,一个人也没见,明知林主就站在门口,他也没打算去说句话,横竖昨日说得也够多了。翻过墙,他走在熟悉的山路上,明明告诉自己不要再想,却还是忍不住想著齐g的那个人,可想又有什麽用,走都走了,难道还能回去不成!气闷地啃著律宜打包的馒头,朱九郎走过了几个村镇,走得烦了,就拿林主偷偷塞在包袱里的银两买了匹好马,花得再多都不心疼,毕竟他被卖了一百万两!

朱九郎一路边骑边看风景,打抱不平当然也少不了,路经姚原洞时正巧遇见一批马贼拦路抢劫,他二话不说抄起树枝就冲上去打,一半救人一半发泄,马贼让他打得落花流水,陈姓员外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又说好说歹,朱九郎才看在同一个目的地份上答应帮忙护著车队。

又做起从前的老营生,朱九郎驾轻就熟,身後背著从马贼那儿抢来的长剑,似模似样地压在车队末端,陈家闺女送水送饭来了好几趟,他却只看著人家头上一朵红花发楞,将闺女羞得脸飞红;陈家小儿吆喝著要跟他学剑,他只笑著带人飞来跳去,惹得黄口小儿又是尖叫又是大笑。白日他平易近人,夜里却独个儿坐在树顶,谁也看不见他,更不知道他心底想些什麽,好不容易一路平安到了合阳郡,朱九郎拿了十两银子就辞别陈员外,在市集里买了酒菜後便骑著马踏上一条小山道,山路曲折崎岖,他只得牵著马慢慢走,到了山顶,眼前只有一座孤坟,朱九郎拿著长剑开始除草,并打了水来将墓碑擦得乾乾净净,又摆好酒菜,却没跪下,只是靠著墓碑,像是以前夜里靠著老头那样。

天色已晚,一轮明月挂在半空,风吹著极冷,却不比身後的石碑更凉。

「他说我放不下……可我还能怎麽著?」

没人回答他,他仍在自言自语。

「他如果喜欢我,为什麽不留下我?」

「老头,难怪你不谈感情,感情这玩意儿真是麻烦透顶!」

朱九郎自己说、自己喝,将这些年来的事都说给老头听,许是买了烈酒,端王爷三字不断从他嘴里随著酒气溜出来,他也不避讳,对著山谷扯起嗓子大骂:「那就是个闷葫芦!谁会蠢到喜欢他?才没有……没有人会喜欢他!」

最末三字荡成模模糊糊的回音,他听著边笑边拍手,酒兴更高,几罈子全下去之後人已是醉茫茫,甭说下山,就连站起来走路都有困难,朱九郎索x就睡在坟前,直到天大亮了才起身,可脑壳里疼得不行,就像胡宗一在里头练兵似的,他抱著头,又在坟前待了半天,才摇摇晃晃地下山。

山脚下有个小茶棚,他坐上最角落的桌子,小二忙来招呼。「客官要什麽,我们这儿的茶那是极好,要不要来一壶?」

「我不喝茶,来壶热水,一碟r和几张大饼就好。」

小二手脚俐落,菜上得极快,朱九郎一边掰饼一边喝水,还不住地打呵欠,却仍是清楚听见另一头的桌子说到齐国皇g,他竖起耳朵,却听见什麽齐g大火,他忙起身抓了那人就要细问,那商旅让他吓得够呛,还没开口,茶棚外已传来异样声响!

「朱九郎你给我出来!」

青年转头一看,原来是那批马贼招来人手寻仇,他啧了一声,将手中的商人往茶栈内一丢,恶狠狠说道:「大爷有事问你,要命就别乱跑。」

话语方落,他跳过桌椅,抽出长剑雷霆一劈,一名马贼立毙剑下!他心下气恼,又担心那场大火不知有没有烧到萧令瑀,要知道端王爷就是花拳绣腿,怕连跑都来不及,偏又遇到这群兔崽子来闹场,更是气急攻心,一柄长剑当大刀耍来,招招猛而重,马贼见他剑势锐不可挡,踹得桌椅乱翻、暗器纷飞,就是不敢近他三步,朱九郎让他们拖得心烦,手下更不留情,抓过贼人就是一剑刺心,乾净俐落。几个武功较高的马贼将他团团围住,刀剑交击、火光迸s,他脚下一拐,削去一人半个头颅之际,又闻身後剑势破空,朱九郎转身迎敌,不想却是一招虚晃,後方另一人朝他洒出大把红色粉末,他摒住气息,不想那粉却沾著皮肤,又刺又烫,他退後几步,s出长剑,使毒之人被钉在墙上,寻仇马贼见状只得作鸟兽散。

「小二,水!」

就见那小二几步并作一步,拿了水来给他洗脸,可怎麽也洗不掉热痛之感,他没留意,塞了银子给小二和老板後又来抓那名商人。「你刚刚说齐g大火?」

商人点头如擣蒜。「对,昨天发生的事,听说就烧在大殿边。」

「萧令……我是说端王有没有怎麽样?」

「火势虽大但无人伤亡,想来端王爷没事。」

朱九郎啐了一口,终於肯放开那人,放下心中大石後更觉脸上肿痛,他翻出包袱的药随意擦过,扶起一张长凳坐了下来,商人看著那武功盖世的大侠往齐g方向凝视许久後又转头面向另一端,终究还是骑上马往那一头奔去,将齐g远远地抛在脑後。

黑衣男子跪在萧令瑀身前,御书房内仍是一片寂静。

「消息属实?」

「是。」

萧令瑀摆手,黑衣男子立即退下。他推开眼前的奏摺,看向窗台,那儿早已无人放肆无礼的躺著,只馀一张海棠式雕漆高几立在原地,却也无人玩闹般地抛著点心吃……站起身,萧令瑀走向窗台并如同青年一般坐在那儿,窗外御花园不复青绿,残秋已尽,如今已是冬雪纷纷,g里四周都已笼上火盆,他却依然觉得冷。

待桐送上热茶,就搁在高几上。「王爷,姬三公子在外求见。」

「不见。」

「三公子已多次求见,方才又遣人传话,说是今日便要离开齐国,望王爷一见。」

萧令瑀静默半晌,终於点头。待桐请来姬叔夜後便悄然退下,并摒退众人。

姬叔夜见萧令瑀坐在窗台边也不惊讶,只跪下行礼。「草民见过王爷。」

「平身。」到底是多年友伴,他抬头轻问:「又要走了?齐国不好吗?」

☆、不道相思二十八

他努力将这齐国治理得富庶强大,使黎民百姓安居乐业、令各地商旅往来频繁,但是否哪里错了,否则怎麽总是留不住他想留的人?

姬叔夜微微一笑。「齐国很好,只是叔夜定不下来。」

「是吗……既是如此,望卿珍重。」

萧令瑀不语,姬叔夜跟著沉默,良久,他才又问:「王爷不想留我?爹和两位哥哥对我可是威胁利诱。」

「你既已决定,本王无权干涉。」

「如果王爷要我留下,叔夜自是从命。」

见他躬身行礼,眉眼间却另有深意,萧令瑀只是笑。「想说什麽,直言无妨。」

「我与王爷总算有同窗之谊,望王爷莫怪叔夜逾越失礼。王爷位高权重,怎麽竟留不住一个人?以致自己与这齐g皆成了一片死寂。」

萧令瑀别开视线,又望向窗外纷飞细雪。「叔夜,你说这齐g有多大?」

「齐g再小,王爷也走不出去;齐g再大,也关不住王爷要的人。王爷,叔夜以为齐g大小,但凭心定。」

「这道理本王自是知晓。」在这御书房望不见g墙,他却总是想著那有多高。

「那麽王爷大概是忘了,太傅说过,千里之行,始於足下。」

「太傅不会喜欢你这般提醒本王的。」

「所以叔夜真的得走了。」

看著姬叔夜得意一笑,萧令瑀却是摇头。「真不留下为官?」

「外头逍遥自在,叔夜喜欢那样的生活,或许总有一天,我会为某个人定下来。」

「真到了那一天,就怕你嫌闷。」如同困在齐g的朱九郎,镇日只能坐在这窗台看他批奏摺,与昔日的无忧无虑、逍遥自在相比,如何同日而语?

姬叔夜想了半天,终究长长一叹。振武将军与端王爷之间的事,他身在姬家自是略有耳闻,平日因为爹的关系也不能多言,横竖今日就要走了,索x多说几句。「王爷心中有结,遂素来寡言,可有些话总是该说的,就像方才那一句,其实不该对我说,而该去问振武将军,若他不觉得闷,王爷又如何呢?」

萧令瑀无法反驳,最终只得低头。「多事。」

姬叔夜笑了笑,也不行礼便转身离去。萧令瑀看著他的背影,一瞬间竟与朱九郎的重叠起来,那个爱笑的青年仍在他心中,只是越走越远,如果可以,多希望他能转身,让自己再看看他的笑靥,只要这样……

萧令瑀站起身,缓缓地走出御书房,外头风雪已小,待桐仍捧来紫貂毳衣,端王爷独自站立在一片银白中,细雪虽转眼停歇,却已有好些沾黏在他面上发间,说不出的冷,如果他身披毳衣依旧掌心冰凉,那麽孤身在外的青年又该如何?

「穆影。」

黑衣男子无声无息地出现,仍跪在他脚旁。「王爷有何吩咐?」

「带本王去找他。」

穆影抬起头,又随即低下。「是。」

「娘,你看,好漂亮的弹珠!」

妇人往女儿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朝坐著的那人抱歉似的笑笑,随即拉著女童走开。「娘教过你的,别用手指著人家。」

面上缠著布条的朱九郎坐在街角,几颗晶莹剔透的弹珠在他手下滚来滚去,玩了半日他也不嫌无趣,得空不忘拿起抱在怀中的酒壶直灌,酒y浸湿嘴边布条,溃烂的伤口一湿便让人觉得痒,他抓了两下,指甲里又是红血又是黑痂,他看了更觉烦躁。

就不知那群马贼究竟弄了什麽毒药,治也治不好、死也死不了,就是一张脸烂得能够吓死人,虽说他不靠脸吃饭,随便拿了布条缠起来别见光就是,可这痒实在难以忍受,偏他身上的钱也都花了个j光,就是想回头干老营生,凭这张脸也揽不到客人,庆幸的是他之前在这小城救了个溺水的饭馆老板,吃喝尚不成问题,可这毒实在是麻烦!

又是一声叹息,他将弹珠收回布袋,半袋的珠子碰来撞去轻声作响,他刚想著今日难得没下雪,还出了点日头,那东家的小鬼头会拿著弹珠来找他玩,不想午时都过了人还不见踪影,看来今日是没有收获了。朱九郎将布袋收回怀中,正想著要再到饭馆蹭点饭吃,眼角馀光却瞄到几个债主看似凶神恶煞的走来,他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那饭馆老板就出来又是鞠躬又是呵腰,只差没下跪,里头他浑家直接就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泣诉这店生意不好、良人又爱赌,这日子怎生能过?朱九郎翻了个白眼,抓住某个债主就要落下的拳头,随手将人一甩,赌场讨债的高壮汉子就直直地落向街角树下,砰的一声,所有街坊邻居全探头出来看热闹,谁都知道那利生饭馆近日住了个生病的大侠,功夫好得很,就这些筑城里来的债主不知道,只是这大侠傻傻地让饭馆老板当枪使,也是可怜。

解决了几个债主,朱九郎摇摇头。「老江,你不是说不再赌了吗?」

「我本来是赢的……後来想翻本,才、才又输的,哎呀,大侠你怎麽会懂,要不是这祖传的饭馆没生意,我又怎麽会……」老江说到後来,也是脸红心虚得很,忙要他浑家收拾收拾,拿出饭菜来给朱九郎吃。

「还是戒赌了吧,我可不能护你一辈子。」其实老江的手艺不差,就是碗乾拌面也煮得有滋有味,可惜这小城的市集没落,生意清淡,偏又染上爱赌的毛病,遂心下明知自己让他更是肆无忌惮,朱九郎却不能随意离开,就真怕老江的手或脚让债主一刀给砍了。

「不赌了不赌了,大侠吃饭。」

餐桌上却是一条清汤鲜鱼,朱九郎久久不能下筷,老江和浑家看了他老半天,他才勉强吃了一口,老江以为他脸上伤口又疼,才叨念著自己忘了朱九郎有伤不该碰这些鱼鲜,可今日实在是看这鱼新鲜才买了回来,又打算去厨房张罗另一道菜,朱九郎忙把人叫了回来。

「别麻烦了,我没事……只是,只是想起一个朋友,他最爱吃这种鱼了。」

「那你可得叫他来嚐嚐老江的手艺,是不?」

看著饭馆娘子朴实的笑脸,朱九郎想起膳房御厨,一时之间也只能跟著乾笑,那尾鱼最後仍是他吃了半条,吃饱喝足他便照例在後院帮忙劈柴火、做些杂事,他力大,什麽事都做得极快,不到半个时辰就又坐在店门的角落发楞,可惜眼下是冬季,要不他还能上山打些野味来,这会子老江正在厨房里腌r、饭馆娘子则在做活计,这些都是他不能帮忙的,只得坐在这儿继续发楞。许是馀毒未清,朱九郎最近总觉犯困,冬阳正暖,晒得久了人就昏昏欲睡,他闭上眼睛靠著柱子就睡了过去,没睡多久就让一阵声响吵醒。

「怎麽?」

朱九郎正揉眼睛,睡眼惺忪间只见眼前一片雪茫茫的白,以为又下雪,却是萧令瑀裹著白狐毛氅站在三步外,冬阳照著他毫无表情的白净脸庞,竟是神仙似的,朱九郎又揉揉眼睛,只觉得自己定是睡糊涂了,但看端王爷身後还有个蓝衣的待桐、一个黑衣的男子,再远处连那马车都是眼熟的,小地方没见过这般大阵仗,人人挤著就想瞧个仔细,连老江和他娘子都站在门口张望,朱九郎眼睛左右一转,终於相信这不是在作梦。

☆、不道相思二十九

引出这般大骚动,萧令瑀却仍是静静地站在原地,见朱九郎终於睡醒回神,他方跨出一步。

「别别别!你做什麽!」朱九郎却伸出一手挡住,又用另一手掩了自己的脸。

以为萧令瑀又会沉默,不料他想了半晌,竟开口轻道:「本王来找你。」

他的声音极轻,朱九郎内力深厚,自是听得清楚明白,一方面庆幸没人听到,要不这本王二字不知要吓坏多少乡下人,一方面却又缩了缩,就怕萧令瑀真走过来!

朱九郎掩著的脸又痒了起来,他用力地抓了几下,布条全让他揉乱,露出半张脸来竟是面目全非,他都能听见待桐一声抽气,心下更是懊恼,忙拿著布条又要随意缠起来,不想萧令瑀真走上前来,只差一步就要靠近,他忙又大声嚷嚷:「我不认识你!你别过来,当心我打你!」

朱九郎一边说一边挥拳,萧令瑀毫不理会,闪也不闪,仍是靠近他并在那阶梯前半跪下来,不顾身上白色毳衣染了地上污雪,他静静解开朱九郎面上污臭布条,仔细观视他脸上样子,青年还掩著脸不让他看,却又自指缝间张开一眼瞧著他的反应。

萧令瑀仍是那张清清淡淡死人脸,看得朱九郎气不打一处来,端王爷偏又开口:「不是要打本王吗?」

青年当真抡紧了拳,却又松开。「你真是……真是!」

萧令瑀的手指抚过他面上血疮,朱九郎怕污了他的手,竟一掌将他挥开,萧令瑀却不生气,自己站起身来,微一示意,几个g人捧著乾净铺盖和一应用具就往饭馆里走,身後待桐则领著几个力大的g人上来拉起朱九郎,端王爷自己上前同老江说话,朱九郎正与待桐拉扯,只听见萧令瑀和老江说什麽他们两人是朋友,今日知他落难遂来帮忙,就借饭馆一住……诸如此类等等,反正全是谎话,他正要说话,那黑衣男子竟趁他不备往他颈後一击,最後一眼,他只看见萧令瑀的眼睛,依旧波澜不起、冷冷清清。

饭馆二楼只有三间房间,待桐领著一干g人手脚俐落的打扫整理,被褥等用具都换上新的,房间不大,三两下功夫就焕然一新。萧令瑀坐在床沿沉默地看著昏睡不醒的朱九郎,一旁的安魂香仍袅袅地漫著轻烟,御医则正为床上的青年把脉,沈吟良久,方起身回禀:「禀王爷,朱将军此毒并不致命,只是拖得久了,怕是需要一点时间清除馀毒。」

「可缺什麽?」

「自齐g带来的药已足够了,所缺之物,下官立即备妥。」

「嗯。」萧令瑀的手指再一次抚上朱九郎的脸,青年俊朗脸庞不复往日模样,竟是无一处完好,萧令瑀的指仅是轻轻抚过,血痂便脱落并又流出脓血,待桐送上乾净帕子,他却去擦那不可能拭乾净的伤口。「他的脸呢?」

「朱将军的脸只怕……」医治的晚,怕要留些疤痕。

「本王要他一切如常。」萧令瑀将脏污的帕子放回待桐手上,一双眼冷冷看向跪地御医。「你可做得到?」

御医沈吟许久,终於点头。「可以,但只怕将军饮食及生活上将有诸多忌讳,时间亦需延长。」

萧令瑀抬手唤来待桐。「记下御医所有吩咐,在此一切皆以朱九郎为主。」

「是。」

他又摆手,众人便静静退下,房中便仅剩下他与朱九郎二人,萧令瑀的手抚过青年黑发,只觉长了许多,还有些不齐之处,怕是朱九郎自己拿匕首割的,单是这样想著,他便不禁微微一笑。

分开不过数十日,他却觉得连青年的呼吸声都陌生不少,又或者,以前他并没有机会这般看著朱九郎的睡脸,只除了吴国战後……方才御医为朱九郎诊治之时,他就在一旁,青年全身伤痕又添了许多自不消说,待桐还拿了他随身之物给自己过目,几件薄裳已有破损、本该装著银两的钱袋里只有十来颗花样各异的珠子,莫说其他值钱的东西,就是随身兵器也不见一样,他总是在齐g内想著青年离开後的日子过得如何,可唯恐让武艺高超的朱九郎发现端倪,密使总是离得远远的,遂送到自己手上的密报总是语焉不详。

原来就是这样的日子。萧令瑀死死地盯视著朱九郎的脸,彷佛意欲看出他缺少的东西,半晌,他才又探出指,却没有抚上青年的脸,只隔著些距离停在他的唇角,他想著,青年不曾笑,即使看见自己,朱九郎也没有笑,哪怕只是勾起唇角。

「朱九郎。」他的声音极轻,轻得甫出口便消散无踪,几乎没有人能听见,除了他自己。「九郎。」

朱九郎曾为他如此唤著姬叔夜而动怒,甚至死死地握紧他的手,他当时顺著青年的意就唤他九郎,并发出一声又是好笑又是无奈的叹息,他以为朱九郎会懂,自己觉得禀著无谓坚持的青年煞是可爱,可那时朱九郎只是笑,他却很久之後才发现青年那时虽已醉得糊涂,但後来的一切其实都起於嫉妒与怒气,而非他所想的酒意。

不过是一个名字,而普天之下还有谁能似青年这般唤他?

「九郎。」

懂不懂并不重要,但求喜爱与否。他曾对著不会品茶的青年这样说过,可他终究不懂朱九郎、不懂他渴望被爱的方式……或许他懂,只是他做不到,并近於悔恨。

「九郎……」

御医给朱九郎灌了点药,一旁还点著安魂香,不到一定时间青年不会醒来,萧令瑀明明清楚,却仍低低地叫唤,只是未发出半点声音,彷佛不过一点呼吸,或许更近於叹息。

最後,他竟只能这麽做。

☆、不道相思三十

朱九郎比预期的时间醒得更快,但醒来时他已被脱光了泡在一桶热水里,那水色呈诡异深绿还冒著药味,一旁则有熟悉的御医正准备著银针、药膏之类的东西,独不见萧令瑀。见他清醒,御医便来同他解释,只说这毒也不难解,不过就是朱九郎自己漫不经心拖得久了,如今日日泡这药浴,再稍作调理,怕是十多天就能痊愈,只是不能妄动真气,最好也不要动武。

「另外就是朱将军这脸……」御医不住端详著他的脸,朱九郎最後索x将脸也泡到水里,却还是能听见御医叨念著:「王爷吩咐过不许留疤,这几日还请朱将军多配合了。」

朱九郎让御医折腾了半天,直拖到戌时才能贴著一脸药布的下去吃饭,饭馆里还是没其他客人,就只有萧令瑀一个人坐在正中央的桌子前,桌上倒是已摆了好几道菜,看著都是老江使尽浑身解数细细做来的j致饭菜,待桐站在旁边,见他走下来也没什麽反应,桌上就是两副碗筷,朱九郎在楼梯下站了半天,终究还是坐到萧令瑀面前,却不说话,只是盯著桌上那道清汤鲜鱼,想著饭馆娘子一语成谶,只是那时他还能陪著乾笑,如今怎麽也笑不出来。

「你来做什麽?」

萧令瑀没有回答,只拿起银箸,待桐见了便为两人布菜,朱九郎也不罗唆,同样拿著筷子吃了起来,用膳时萧令瑀惯常是不说话的,除非他起头才有问有答,今日他心下老大不高兴就没开口,也懒得问端王爷如何知晓他在此地、又或是男人怎麽能离齐g这麽远?就是单纯一口菜一口饭的吃个不停,想来萧令瑀给了老江不少银两,这一桌饭菜滋味当真极好,丝毫不输他在齐g吃的那些,就是清淡了点,大概是按著萧令瑀的喜好安排的。

待桐不挟那道鲜鱼给朱九郎,青年就自己动手,鱼r让他挟得破碎,待桐瞪了他一眼,手下换了份鸭r丸子给他,又将鱼r挟进萧令瑀面前的浅盘中,朱九郎啧了一声,还是c起丸子一口塞入。端王爷静静地吃鱼,那碗白饭却没碰多少,朱九郎想说话,可一张嘴开閤半天还是无声,仍是闷闷地自己扒饭,一顿饭的功夫两人竟没说到半句话,饭後老江上了道甜酥饼,不过拇指般大小,极为j巧,待桐拣了一个给萧令瑀,剩下的则直接推到朱九郎面前後便自己退下了。

朱九郎看著待桐的身影,不免腹诽就算是饿了要吃饭也不用跑这麽快。只见大堂里就剩下他和萧令瑀两人对面坐著,老江和大批g人也不知跑哪儿去了,整个饭馆里静得连g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青年才想开口,萧令瑀已站了起来。

「和本王出去走走。」

男人说完也不等他,迳自走出饭馆,朱九郎搔搔头还是跟了上去,两人和往常一样,用过膳後就在外头乱走消食,和从前不同的只是朱九郎没再去牵端王爷的手,仅维持一前一後约莫半步的距离,萧令瑀走得匆忙,待桐又不在身边,也没披件大毛衣裳就走出来,他似乎也不觉得冷,只往前头走,朱九郎看著他的背影,就不知道萧令瑀究竟走个什麽劲?这儿就是座普通小城,入夜後家家户户各自闭门,只从窗里透出点昏黄烛光,朱九郎随意看著,心下隐隐一动,却也不知该说些什麽,脑海里像是又响起林主的话,甩甩头,他不愿再想,前方的萧令瑀不知何时停下脚步,就站在一步外看著他。

「你看什麽?」

「你在这里停留很久。」

「老江欠了人不少钱,我怕我一走他就要断手断脚了。」朱九郎不甚在乎地说著,末了又看向萧令瑀。「想不到你齐国还有能一路跟著我的高手,我倒真没察觉。」

「他们离得很远。」所以他来得晚了。

朱九郎哼了一声。「你端王爷离开齐g就没人说话?」

「本王在哪里都能处理国政。」

想起打仗时那一路快马送来的奏摺,朱九郎耸耸肩,又问。「那你派人跟著我做什麽?」

萧令瑀却不回答,只往饭馆的方向走了回去,朱九郎忿忿地往空中挥了挥拳,他早知萧令瑀就是个闷葫芦,但人都千里迢迢来了,说句好听话哄哄自己又会怎麽样!朱九郎没好气的跟在萧令瑀身後一同回饭馆,也不知是谁的吩咐,整条大街上就利生饭馆点满了灯,可也没人看顾著,萧令瑀自顾自拾级而上,朱九郎正想著端王爷今晚要睡在哪儿?就见男人静静站在自己泡药浴的那间房中点香,他跟著走了进去,却打死都不肯承认自己心底有那麽一点期待。

「好好睡吧。」

语落,萧令瑀又走了出去,连门都不忘带上,朱九郎站在房里瞠目结舌,说不清心下是失落还是……总之五味杂陈难说得很,最想的却是把萧令瑀抓来狠狠打一顿,可这种话他连说都说不出口!

朱九郎抱著气愤入睡,梦里却总是萧令瑀坐在自己身边的样子,他醒来时天已大亮,端王爷就坐在桌前批他的奏摺,朱九郎还恍恍惚惚以为自己正在作梦,直到待桐上前服侍他更衣梳洗,咬了一口菜r包子後他才想起萧令瑀做什麽跑来这儿批奏摺?

「你怕我跑?」

萧令瑀正喝粥,闻言只看了他一眼。「不怕。」

「啧!」朱九郎端过热汤一饮而尽,显是有些不满,待桐在他身後收拾房内香炉,很小心地闭著气,没敢吸太多,这香里早让御医下了药,包管朱九郎一觉到天明。

饭後又是一连串的药浴、针灸,朱九郎觉得自己泡得浑身皮肤都要发皱,御医还在那儿往水里倒些古里古怪的药材,弄得整个房里都是呛鼻药味,萧令瑀居然还坐在窗边批折子,只时不时地朝他这儿望一眼,可又不说话,弄得他烦躁不已,说什麽不怕自己跑,等等就跑给他看算了!

不想萧令瑀竟成日都跟在他身边,大约怕他在意脸上伤势不肯出门,镇日里连一楼大堂都没下去过,吃喝全在二楼由待桐侍候,不吃饭时男人就批折子,他看著都眼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