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部分(2/2)

“你能想像出这么一个人么?”

忒儿沉思良久。葡萄酒瓶已经空了,蜡烛在汩汩地淌蜡。“他必须要有同样的肤色么,这个外星的汤姆·凯利?或者有四只紫色的眼睛,还长着飞人那样的翅膀?”

“这取决于你,忒儿。”

然后她站起身走向他,经过桌边时她带起的微风吹熄了蜡烛,使星空骤然明亮起来。那股微风也送来了她的香气:甜蜜,带着些尘土昧儿,完全跟从前一样,没变的还有她从深浓夜色中俯下身来亲吻他时的嘴的滋味。

“我想你会一如既往地干下去的,”她说。她的手指抚过他的下巴,就像她过去做过的那样,从他的鼻子,嘴唇一路滑下来,仿佛他是陶泥,是黏土,而她正在塑造他。“一个外星的汤姆·凯利……”

第十二章

在他与忒儿分手并离开艾斯顿之后的这些年里,汤姆发现他完全能够抛开与生俱来的羞怯,投身到广阔而腐败的学术界中去,同那些衣冠楚楚的行政官员、恐龙般的部门主任们微笑拥抱,还发展出一套数据分析和s电天文学相结合的专业化研究手段。

他知道自己很能干——在某种意义上,能力是他身上惟一一项自己信得过的东西——他还惊奇地发现,自己可以从各种商业开发合同转到理论工作再转到纯粹的研究,同时完全不受工作危机感、失业等问题的困扰,而这些问题却瘟疫般地折磨着他的同事。也许是因为他根本不在意吧。他随时准备着去任何地方、做任何事。正如一个短期的女性朋友说的那样,他完全生活在自己的头脑里。这也许是真的,汤姆知道自己向来不爱交际。何况研究工作本质上就带有不安全感,他无非是不让它困扰自己而已。对于这一点,他参加的各种研讨会上常备的酒水往往很有帮助——也许不是在报告厅或者会议室里,而是在会后那些酒吧——自我推销这门严肃科学继续进行的地方。此外,在这一切背后,在盲目的摸索、政府经费裁减和流水般的开销背后,他始终抱定一个目标,这也同样有助于他克服那些困扰。

汤姆曾经觉得奇怪,人类首次登上火星居然会对seti研究产生这么大的负面影响。

其实对德雷克方程的任何一种理性的阐释都考虑到了这个事实,即地球是太阳系中惟一一颗有可能孕育生命的行星。以前人们还猜测木星的卫星欧罗巴上的水域可能具有适于生命存在的温度和其他条件,当吉洛娃号探测器宣告了这种想法的破灭时,甚至连汤姆都颇感失望。不过根据折衷原则,我们的这颗太阳、这个太阳系、这颗行星以及居住在行星上的生物,都是再平常不过的现象,银河系内到处都可能会有类似的形式反复出现;这一理论并未因为上述发现而破产,至少在汤姆看来是这样。然而在公众的心目中(要是公众还有心思来关心这类事情的话),在控制着科学经费的政客和行政官员的心目中(同上),这些发现却成了一个转折点,他们开始坚信,宇宙里除了无边无际的真空之外几乎什么也没有,顶多还有几颗石头堆成的星星,上面只有灼热的温度、有毒的化学物质。

有趣的是,这股seti基金大撤退的风潮反倒对汤姆有好处。就像某种忽然间不再流行的艺术品的收藏者,他以低廉的价格买下了几个废弃计划的数据、硬件和机器,有时用的是自己的钱,有时靠仅存的几个seti怪人的热情支持,有时则是靠他筹集资金的三两招秘诀。

如今庞大的卫星望远镜已经能以闻所未闻的精确度来观测分析恒星和它们的轨道摄动,另外几个太阳系亦由此现形,然而这样的星系却少得令人吃惊,而且绝大多数不是充斥着小行星和尘云,就是在星体附近有大量的物质聚合,会熔化或碾碎一切有机生命。因此德雷克方程中的fp——有可能拥有行星系的恒星比例——下子降到了0.0001左右,而ne——有条件孕育生命的行星数——更降至小数点后的五位,除非你碰巧想到生命也许能从碳元素之外的化学基础上发展起来。当然了,从小满脑子星际巨兽的汤姆就是这么想的。至于fl——生命在某颗条件适宜的行星上发展起来的可能性——也降低了,这都得归功于没有生命的火星和死气沉沉的欧罗巴星,此外还有太阳系中其他几个被满怀希望的科学家推想为有可能存在生命的地方——经过各种探测、研究和光谱分析,每一处都被排除了。seti股票降到了历史最低点,不过汤姆倒无所谓。实际上,他还更喜欢这样呢。

他写了一篇题为《德雷克方程新解》的论文投到《自然》,但这最后一家seti杂志已经停刊了,于是他又转投到《s电天文学简报》,后来又向其他所有知名不知名的杂志投稿,但是都没有结果,只从编辑那里得到了几句毫无根据的轻蔑批语。

在这篇论文中,他依次分析了方程式中的每一项要素,并解释了为什么通常对它的阐释实际上是过分悲观的。他论述了他眼中的平衡与推理之间的真正折中点,有力地抨击了那种电脑模拟可以为fl,即生命自发形成的可能性,提供严谨数据的论调,并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德雷克方程中的最后得数n,根据任何一种平衡的诠释,依然是在1,000一10,000之间,因而与外星生命取得联系只是个时间问题。就是说,只要人类坚持收听下去……

他并未在投出的稿件上注明,但他已经打算好了,不管是哪家杂志要出版他的论文,他都会要求他们在印刷时添上一句献辞:致忒儿。至少,在花费了许多个面壁苦思的夜晚对文章进行扩充、删减和修改的过程中,这句献辞是最简单的一处改动。然而这篇论文却一直都未能出版,只是在汤姆删掉了数学推理的部分,而审稿编辑又删去许多内容之后,才有一篇大幅缩短了的文字出现在某本热门的科学漫画杂志上,边上还刊登着另一篇文章,讲述一个人长出一大团数百尺长的神经组织,好凭借它们从维多利亚大瀑布上跳蹦极的轶事。不过,汤姆那篇文章反响还是不错的,虽说好多跟他联系的人是那种他连电子信箱地址都不太愿意给的家伙,更不用说是家庭住址了。

许多年过去了。通过长期而缓慢的艰苦工作和网络作业,汤姆成了公认的seti先生,尽管他推销自己的理论时并未打算出名。

他发现,绝大多数研究院的天文系、物理系甚至生物系里至少总会有一个人对他的论题报以青眼,并且想办法给他弄到小笔小笔的资金,正如他那年回到艾斯顿时莎莉·诺曼顿所做的一样;那个秋天的空气闻起来似乎更纯净,跟记忆中的有所不同,可还是有那么多地方一如往昔。

渐渐的,汤姆终于可以鞠躬退出他所担任的几项职务了,不过他也无法不注意到挽留他的努力少得可怜。也许是因为他不再有年轻时的热忱了吧。又或许是因为他的呼吸里总是带着隔夜的酒气,而且现在他还常常从晚上一直喝到早上。再说他离退休年龄毕竟也已经近得令人吃惊了。而这个想法,他在这星球上已经存在了这么久的念头吓住了他,他需要有什么东西来支撑他熬过往后的岁月。不过更让他害怕的是,万一他停止收听之后,seti又有新情况了怎么办——这种心理就像买彩票成瘾的人,惟恐一旦停买,下一周中奖的就是自家号码。

有时候,当他所在的某个学院的电脑嗡嗡地响一整个后半夜,处理最后一批星际数据,而他则仰望夜空,凝视那些充满神秘和承诺的光点冲他嘲弄地眨着眼睛时,他会觉得仿佛整个宇宙都是靠他的意志力在支撑着,如同克拉克那个著名的故事里说的,星光会在他背转身的那一刹那熄灭。通常就是在那样的时候他会想到要喝一杯,好让他打叠精神熬过那个夜晚。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一杯酒而已。他认识的每个人不都喝嘛。

于是,一旦有了经费,加上虚张声势的信心,汤姆立即成立了自己专门的seti计划。至于为什么把地点设在法国,除了那个地方不说英语并且他还未去过之外,他已经记不起还有什么别的理由了。他选择了中部高地的喀斯特地区,因为那里有开阔的平地,适合他铺放绊网接收装置,而且地势较高,离城市的无线电杂讯也远。

这个选择是半带象征性的——绊网也是一样,他打算从各个可能的渠道弄到尽可能多的有用数据,不管是借也好买也好,然后用他所能借用或者装配的任何一种设备来处理它们。跟着他又看到了水坑,地图中一个微小的蓝点,隐藏在俯瞰着圣伊莱尔小镇的荒山野岭里。一见到这个,他就拿定了主意。

直到他签署了所有必要的法律文件、从此把他这辈子都拴在这儿之后,他才知道那个地方也是飞人的度假胜地。

那些飞人们,如同泛着虹彩的蝴蝶和甲虫,又似各种大饥荒的受害者,云集在他们的时尚酒吧和高级商店里,每天早晨都排着队,翅膀沙沙晌着,等候缆车把他们送上阳光普照的南面的高峰。但换个角度想想,这一切似乎也没什么不妥之处。这情景令他想起忒儿,想起她的生活不知过得怎样了,还让他记起了——好像他什么时候忘记过似的——他的,他们的,那个约定。

然而一直没有收到来自外星的信息。一直都没有一个理由可以“让她知道”。

第十三章

当忒儿轻触他,用枯瘦的手指握住他的手时,汤姆正与这些纷至沓来的回忆和感触奋力搏斗着。她似是穿越了数十年光y的隧道,从遥不可测的距离之外俯过身来吻他。

他试着闭上眼睛,却只能隔着她的嘴唇感觉到牙齿和骨头嶙峋的边缘。

他试着睁开眼,又看见星光映出她满脸交错的皱纹,仿佛年迈的忒儿戴着一个纸糊的面具。她的眼睛也黯淡了,所有那些汹涌的波涛都已消失。她轻抚他,随意地,亲呢地,但他明白这已经没用了。

她站直身叹了口气,一袭空荡荡的裙子裹着她骨瘦如柴的身躯,蛛网似的长发飘垂在瘦削如女巫的脸庞周围。

“抱歉,汤姆——”

“——不,不是的——”

“——是我太想当然了。”

但是汤姆知道应该怪谁,该怪什么。太多年的搜寻,太多年的酗酒了。

他坐在他的木屋外,在椅子里冻得浑身发僵,眼望着忒儿走开去,绊网在夜色里闪着幽光。他听见她检视他的垃圾罐时酒瓶的碰撞声。他听见她在屋里拖动那些垃圾好腾出一条道来。他该感到害臊的,但他却没有。他已经过了那一段儿了,正如他方才意识到的,他已经不再有任何一种近似于“爱”的感情。

忒儿重新回到屋外的星空下,手里拿着一个瓶子。是苦艾酒。

“这是你想喝的那种酒吧?”她说道,并打开瓶盖,往自己的空杯里斟了一点,然后端起酒杯凑近干瘪的嘴唇轻啜了一口。甚至在这样的星光下都能看见她的脸难看地皱了起来。“天啊,这么苦……”

“也许那正是我喜欢它的原因。”

“知道吗,你大可以去除掉这种习惯的,汤姆。就像你刚跟我说的——要是你对自己身上什么地方不满意,只要吞个魔瓶就成。”

汤姆耸耸肩,暗自琢磨着她是会给他的杯子里也斟上一点苦艾酒呢,还是尽站在那儿冲他挥酒瓶子。她是在故意奚落他么?不过忒儿的话当然是对的。你服用一只魔瓶,马上就可以变得白璧无瑕。酒瘾无影无踪,你的一切都是全新的,只除了你还是你自己,还是会被同样的需要和矛盾所驱使,而当初也正是它们让你有了那种癖好。于是你又开始偶尔喝上一点,因为知道自己已不再有瘾而倍感安全;接着偶尔喝一点再次变成一种固定的习惯,你又回到了,只不过变得更老更穷,并且更深地鄙视自己。还有头疼也会变得越来越厉害。是的,那一切汤姆都经历过。

“就像你说的,忒儿,我们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一两种巧妙的化学药剂改变不了什么。”

“接着你就要告诉我你本来就是那种容易上瘾的性格了。”

“要不是那样,我就不会待在这儿干这个了,不是吗?”

她点点头又坐了下来,往他的杯子里倾人一点儿苦艾酒。汤姆瞪着它,又瞪着酒杯边发着微光还没读过的那几张信息卡,有意隔了一小会儿才把酒喝了,好向她显示自己并非那么迫不及待。嘴里充满了茴香和苦艾的味道——他记得有颗星的名字也叫苦艾,启示录里曾记载着它从天际坠落,烤干了大小的河流和泉水。早先,这不过是个信仰的问题而已,只要相信,这种事就是真的。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过得怎么样呢,忒儿。”

“还行吧。时好时坏的……”忒儿沉吟着,脸没在y影里,只被星光勾勒出一个轮廓。

汤姆告诉自己,眼前看到的这具颅骨一直就在那儿,裹在以前他曾经那么喜欢抚摸和亲吻的皮肤下面。并不是真的有什么不一样。“也有过几件遗憾的事。”

“你真的会飞了吗?我脑子里总是出现一幅你翱翔天际的画面。就跟山谷里那些年轻人一样。”

“是的!我是个飞人了,汤姆。并不完全跟现在的飞人一样——他们肯定会觉得我们那时用的装备又笨又重毫无用处。但是用的时间长了,感觉还是很棒。我交了许多朋友。”

“你有没有回头去搞学问?”

她又一次发出了那种干巴巴的轻笑,像风吹过陈旧的电话线时的沙沙声。“我可不觉得我真做过什么学问,汤姆。不,我找了份工作。公共关系。公司创业的那段时间我曾经很是投入过一阵子,推销别人的计划和想法,弥补别人犯的错误——”

“——我们真该让你为seti工作。”

“我想过,汤姆——或者至少是想到过你。但是你有你自己的生活。我并不想要你领我的什么情。后来我又腻烦了为别人的事业费心费力,所以就搞了一个自己的项目。基本上,这是个展览馆,一种艺术品展馆,只不过展品都是活人。我是……”

“你也是其中的一员?”

“我当然是了,汤姆!你还指望怎么样呢?不过时间一长,这会对你的免疫系统造成很大破坏。你会疼痛,会流血。这玩意儿只能由那些很健康、很年轻、要不就是很有献身精神的人来干。后来我又试着过起了正常人的生活,结婚,离婚,然后再结婚。”

“不是跟同一个人吧?”

“哦,不。不过他俩倒是成了朋友,怪有意思的,我那两个前夫。上次我收到其中一个的来信时他们还保持着联系呢。也许到现在还没未断。后来我又对宗教发生了兴趣。是各种宗教,照我这性子……”

“有孩子吗?”

“每次一想起来,总觉得现在还不是时候。不过现在我真希望有个孩子,也许从另一方面讲我一直都太自私了。”

“你从来不自私,忒儿。”

“那么就是心思太散。”

“那也不是。”汤姆又喝了一口苦艾酒,然后加满杯子。他能感觉到那种苦涩的放松感缓缓渗透全身。坐在一起这么聊聊天是很惬意的。悲哀,但还是惬意。他发觉自己一直以来怀念的并不仅仅是忒儿。在山上的这几年里,他怀念着人与人之间的各种各样交往。“不过我明白你的意思。就算是我还梦想着我们会一起生活的那阵子,我也从没起过要孩子的念头……”

“奇怪,像我们俩,这么不同,怎么会这么彼此契合呢?”

“你真这么想?”

“我从未像爱你那样爱过别人,汤姆。打那以后我一直都有种感觉,觉得你在看着我,听着我。比如我张着翅膀从艾斯顿的塔上跳下来,后来又被捕的那个下午。还有做人体艺术的时候。在我的婚礼上,你就像一个没有到场的客人。无论我做什么,我不是在顺着你就是在逆着你——老是想着你会有什么反应。后来我登上月球,你的幽灵好像也跟着我到了那儿。你离开过地球吗?”

他摇了摇头。他从未离开过——至少在明显的生理意义上是没有,尽管他在里盖提那震撼人心的音乐声中已经不下一千次和库布里克一道遨游月球上的环形山了。

“想也是。那是我干过的最花钱的事了。”

“感觉如何?”

“无非就是上了月亮而已,汤姆——贵极了。住的地方就像那些廉价老旧的日本旅馆。房间就是个小舱,连坐都坐不直。谁能想到太空竟是这么个能让人得上幽闭恐怖症的地方!”

“你做过这么多事情,忒儿。听起来真是引人人胜。”

“听着能不好嘛——像我这么说起来。可我总觉得我是陷在别人的生活里。就像是穿错了衣服,我总在找自己的那一件。后来就老了——上帝啊,你明白那是什么感觉!虽说如今有那么多个选择,有那么多种方法可以把一切维持下去,把岁月延长,可越是延长就越显得单薄。我向来都知道自己绝不会想要活一大把年纪,你知道那些活上一个半世纪的人,他们的存在似乎只是为了证明点什么而已。就像没完没了地赛跑的乌龟,或是蹩脚动物园里的动物。心智被关在扭曲生锈的笼子里……”

“我从未真的想过要——”

“——你只会一切顺其自然,直到最后那砰的一声,是吧汤姆?直到酗酒破坏掉体内某个重要器官或者让头部的一根毛细血管爆裂,要不就是等火星人坐着飞碟降落在这些可笑的电线上来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