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印传奇纯爱版(17)(2/2)

浓郁得犹如此刻身后的阳光。

我赶紧洗脸刷牙,完了给陈瑶打了个电话。当她的声音传来,我又不知说些

什么好了。瞎扯一通后,她问我什么情况到底。我说:「我妈来了。」这下轮到

陈瑶语无伦次了。她先说哦,又说妈呀,然后就没了音。我说喂。「嗯,」她沉

吟片刻,又沉默半晌,最后问:「我先不去行不行?」近乎哀求。

出门时费舍尔换下了佩顿,而上一场最后0.4秒正是前者绝杀了邓肯。我突

然为马刺捏把汗,

瞟了眼时间栏:12:38分。

母亲果然在,令人惊讶。每次在家以外的地方见到她,我都会有种时空错乱

的感觉。但她确实近在眼前。零号楼的梯形平台巨大而阔气,母亲站立其上,在

被平阳的风拂动头发的同时,又被身后巨大的钢化玻璃纳入腹中。

「来了也不提前说声。」登上台阶时我肯定眉头紧锁。

母亲双臂抱胸,笑吟吟的,却不说话。等我走近,她才拍拍我:「就是要杀

你个措手不及啊。」

我确实措手不及,只好吸了吸鼻子。身前的女人香喷喷的,杵这么个地方有

点过于夺人眼球。「走啊,哪儿吃去?」我接过手袋,抬腿就走,在此之前偷偷

瞄了一眼玻璃。

母亲着一身银灰色西装套裙,饱满的丰臀在细腰下浮凸而起。她跟着我挪两

步,又停了下来:「急啥,等个人。」

「谁啊?」我有种不详的预感。

「来了你就知道喽。」风真的很大,母亲仰脸笑了笑,眼睛都眯了起来。几

乎与此同时,她语调一转:「咦,差点忘了,陈瑶呢,还要藏啊?」

「哟,这次没把名儿忘了。」

「妈记性是不行了,生怕再说错名儿把儿子给得罪了,专门拿个小本本抄了

几十遍。」

我无话可说,只能切了一声。

母亲挽上我胳膊,笑靥如花:「人哩?」

「人有事儿,来不了。」我不看她,却能感到聚光灯一样扫来的目光。片刻

后,实在忍无可忍,我扭脸说:「真有事儿啊。」

母亲哼了一声,随后就笑了出来,秀发乱舞中露出晶莹的耳垂和白皙的后颈。

即便笼罩在阴影中,那温润的脸颊也直晃人眼。我不由呆了呆,然后就看到了贺

芳。她骑着自行车,打西侧甬道缓缓驶来。阳光把玻璃生生切下一块,于是老贺

和自行车都开始变形,仿佛冰块在消融。

见了我,老贺并未表现出恰如其分的惊讶。这就叫狡猾。她甚至对母亲说:

「严林啊,聪明,好学生一个!」

我只好帮她把自行车扛了下去。

接下来,我以为她会拿走属于自己的车。然而没有。老贺挽上母亲的胳膊,

便自顾自地朝前走去。我也只能推着车在后面跟着。

正值周末,校园里人来人往。我们仨像某种奇怪的展览装置,几乎吸引了迎

面而来的所有目光。这种感觉很不好。而老贺还要时不时地扭过脸来,不知是提

到了我,还是担心自己心爱的车。老实说她也不算矮,但跟母亲站一块就如同被

削去了一截。这种感觉就更奇怪了。何况老贺屁股后还长了双眼睛。没错,就趴

在雪纺长裤上,冲我一眨一眨。

上周六补的是5月4号的民刑两大件。老贺姗姗来迟,匆匆离去。事实上呆

逼们曾打赌她老为情所伤,一时半会儿怕是难以复原。所以老贺能来上课已是全

天下伤心人的胜利。我一度以为也是我的胜利。关于论文,她提都没提。课间我

故意在她眼前晃了晃,也没收到任何催促或警告。这让我天真地以为自己度过了

难关。当然,我也并未真的打算不写。我只是觉得,既然你不急,我也无需太为

难自个儿。遗憾的是到了周三,我便被老贺一举击倒。毫无防备。临下课时她突

然当众说起论文的事,扬言看来我是准备好挂科了。

老天在上,我真的不曾有此准备。我赶忙说已完成,添上目录索引,周四就

能交。又不是毕业论文,要什么目录索引,日他妈的。当天我夜以继日,东拼西

凑,以期能蒙混过关。

不料,这直接惹毛了办公室里的老贺。一声不响地读完全文后,她毫无征兆

地上窜下跳起来。她说我「写的是屁」——原话如此。说王利明王泽鉴都能抄一

块,竟然还有拉瓦茨。说我胆大妄为真是闻所未闻。最后她把那几页纸扔我脸上,

声嘶力竭地总结道:「抄都抄不好,你说你还能干什么,啊,怎么不去死呢!」

她是这么说的。最后一句还重复了一遍,以示强调。然后大滴大滴的眼泪就砸到

了地上。起初我以为是汗。你知道的,高强度劳动的等价交换物。但后来老贺呜

咽起来,我就明白世间本不该有如此汹涌的汗水。我只好关上了门。老贺扶额在

办公桌前坐了许久,我估计得有小半个钟头。等她起身抹脸,戴上眼镜,再看到

我时,似乎有些惊讶。移了移鼠标,她缓缓坐下说:「两周时间,好好写,没有

下次了。」

一路上她俩说些什么我也听不清,总之唧唧喳喳的,全然忘却了我这个苦劳

力。

午饭在校宾馆餐厅。等在包间里坐下,我才发现眼前的两人脸蛋都红扑扑的。

真是不可思议。关于老贺与小李的浪漫情事,我倒希

望母亲真把那晚的八卦当成

个饭后笑话,不然,如今急转而下的事态会使我这个八婆分外尴尬。起码也要保

持更新啊。

老贺让我点菜,我实在不好意思,就推脱说女士优先。俩女士研究半天

了个干锅,外加一只白切鸡。完了老贺仰脸叹口气,看看我,又转向母亲:「搞

了半天,你弄个儿子在我班里!」她想表达出一种幽默,而且成功了。事实上仰

脸挺大胸的一刹那,她就已经成功了。我低头抹抹鼻子,听到母亲说:「那是,

我都监视你两年了,要不是有人泄底啊,我还得监视下去!」就这么两句没头没

脑的话让两人笑了好一阵。我抬起头时发现她们的脸蛋更红了。

高校宾馆的星级难免有水分,从装潢之陈旧可见一斑,但菜真的很地道。母

亲的连连夸赞令老贺颇为得意。于是她就兴致勃勃地讲起了关于这个四星级宾馆

的唯一八卦——园林学院前院长雇凶杀妻的故事。

此故事与宾馆勉强的牵连就是杀手的身份——餐饮部的一伙计。即便如此,

提到该案人们总会率先想起校宾馆以及令人谈之色变的藏尸情节。没记错的话,

法学第一课老贺便讲过这个刑事案例,亦如此刻地兴致勃勃。至于某院长,只要

加个前字,哪怕短短五年光阴也足以把他从大部分人的记忆中抹去。我们只知道,

这位省十大杰出青年、鲁班奖得主、前政府智囊主导设计了省地标建筑平阳大厦。

而这在事发前当然是恨不得裱到校门口的荣誉。

所幸今天老贺略去了藏尸情节,在感叹了爱情的蹉跎和婚姻的多变后,她问

母亲:「还记得郭晟不?」

后者显然没了印象,看看老贺,又冲我笑了笑。

「杨玉玉啊,我上铺那个瘦高个儿,武汉姑娘。」

「啊。」

「杨玉玉的男朋友就叫郭晟啊,忘了他请咱在小食堂撮过两次?」

母亲点点头,应该是想了起来。

但老贺依旧不依不饶,仿佛回忆的宝葫芦一旦打开便再也堵不住口:「跟杨

玉玉一样,长竹竿儿似的,见人先笑,贼和蔼了,就脑袋有点光,二十多就秃。」

老贺肯定以为自己身处课堂之上,肆无忌惮地手舞足蹈起来。可惜谁也搞不懂她

要说什么。咕咚咕咚地喝下半杯橙汁后,她看看母亲,又看看我,最后再次转向

母亲:「郭晟就是那个院长,杨玉玉就是被害人。」

老贺多么不该在这种场合追求一种戏剧效果啊。上述话语短短几分钟,却使

得气氛骤变,大家都不知说些什么好了。包括老贺自己。她饮牛似地喝下另半杯

橙汁,长叹了口气。

「命运啊,」母亲也叹口气,随后瞥我一眼,「快吃,鸡都是你的。」完了

她捣捣老贺:「你呀,一点儿没变!」

贺老师扭脸笑笑,丰唇抿了抿,母亲的手机却响了。可能调成了震动,嗡嗡

嗡的,有点刺耳。母亲拿出手机点头,起身走了出去。短高跟的叩地声使走

廊变得空旷。这下我只好独自应对老贺了。她操起筷子说:「以前给你们说过吧?」

我说:「啊?」

「那个案子。」

「哦,说过。」沉默片刻。

「你不吃藕片?平阳就这个有名了。」

我只好掇了两筷子。

「藏得挺深啊你?」

「啊?」

「啥时候知道的?」

「也就五一那阵。」我脱口而出,又觉得这么说不妥,脸瞬间涨得通红。老

贺也好不到哪儿去,没准跟小李在一块她脸都没这么红过。神秘而可怕的青春气

息啊。

「我跟你妈最铁了那会儿。」「要不是你妈开车,今儿个可得喝点儿。」

「你爸干啥的?」「剧团我在电视上瞅着了,你妈在学校就唱得好,就是环境不

兴这个。」「你属啥的?」无法想象老贺也可以如此唠叨,我倒宁愿跟她谈谈物

权法草案。好在母亲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我松口气,几乎要侧过身去。它却又停

了下来。「喂。」这次声音有点响,母亲再次走开。

我抬头看了老贺一眼,她说:「以后当律师啥样,瞅瞅你妈就知道了。」

话音刚落,母亲便推门而入,速度之快令人惊讶。

老贺说:「大忙人!」

「那可不,」母亲笑了笑,捋捋头发,甚至长舒口气,「咦,你俩是不是都

没吃啊?」

打宾馆出来,母亲说她要和老贺说会儿话。我说那我先走。她看看表,说:

「别走远,二十分钟后回来。」

我实在没地方去,只好跑校门口的马路牙子上喝了罐啤酒。隔着铁栅栏,隐

隐能看到她俩在垂柳下的长椅上坐着。约莫过了半个钟头,母亲才来了电话。于

是我就往回走。两人已行至雕塑西侧的甬道上。见我过来,老贺便跨上了心爱的

自行车。我说:「贺老师再见。」她笑着说:「别忘了论文。」

我这才发现自己大意轻敌了。

果然母亲问起论文。我不晓得她知道多少,只好避重就轻地「如实相告」。

她说:「你是不是太吊儿郎当了?」

我说:「哪有?」

她说:「严林你听好了,其他我都由着你,学习上瞎搞我可饶不了你。」她

确实是这么说的,就站在校门口。不知是平阳的风还是其他的什么让她眉头紧锁。

第一次,我发现自己比母亲高了那么多。直到站在毕加索旁,我都没说一句话。

母亲捅我一肘子说:「咋,还生气了?」

我确实没生气,于是我说:「我没生气。」

「德性,」母亲拉开车门:「上车。」

「干啥去?」

「上去再说。」她在我屁股上来了一巴掌。

为了证明自己没生气,我主动询问老贺跟她聊什么了。母亲呸一声:「女人

家的事儿,你个大老爷们瞎惦记啥?」片刻,她又小声嘀咕:「你贺老师都分手

了,你也不给妈通个气儿。」

虽然知道不应该,我还是忍无可忍地笑了出来。

「你这人真是没一点同情心啊。」母亲瞥了我几眼,脸蛋绷了又绷,终于噗

嗤一声趴到了方向盘上。

科技市场在北二环,一来一回将近俩小时。装了四台机,家用一台,剧团三

台。如你所料,上次母亲捎回两台,信息化时代嘛,办公效率确实能提升不少。

母亲问我要不要再整台笔记本,我赶紧摇头。她问咋了。我说用不着。倒不是真

用不着,而是众所周知在大学宿舍里电脑已是时间黑洞。又不是搞工科的,打发

无聊时光理应用些更高明的方法。

期间母亲接了好几个电话,完了说现在外出邀请越来越多,这半个月都十来

个了。

「邀请多还不好?」

「人都拿你当戏班子,无非是红白事儿、赶庙会,顶多有俩仨文化节,跟妈

的初衷还差得远啊。」

我这才想起正事,遂问评剧学校的合同签了没。

「谈妥了,」母亲笑笑:「过几天在平海有个签约仪式。」

我不由松了口气,却又感到浑身轻飘飘的,什么也抓不住。而头顶的阳光却

生猛有力。去范家祖宅的路上,陈瑶来了个电话。她问我在哪儿。我说车上,咋。

「令堂走了?」

「还没。」

「噢。」

我想说「噢个屁」,她已挂了电话。母亲问谁啊。我说陈瑶。她问咋了。我

说没事。她白我一眼,好半会儿才哼了一声。

然而刚进大学城,我就看到了陈瑶。她梳了个高马尾,穿一身白边紫叶连衣

裙,仰脸站在路边摊的遮阳伞下。四点光景,马路上没几个人,光溜溜的柏油路

亮得像面镜子。耀眼的风裹挟着地底的热气,扯得五花八门的塑料袋漫天飞舞。

这一切搞得陈瑶分外古怪。我只好靠了一声。

母亲和陈瑶的历史性会晤已过去十五分钟,我还是有点紧张——我是说我比

陈瑶还要紧张。后者已经可以在母亲面前收放自如了。她吸着雪碧,口齿伶俐地

谈着自己的专业,仿佛真的攥了把名曰大数据的针,即刻就可以在你脑门上搞一

下。现场验收,不甜不要钱。她说的那些名词,那些花花道道,我都闻所未闻,

母亲却听得津津有味。我实在无话可说,除非老天爷允许我抽根烟。母亲停好车

后,第一件事就是和陈瑶握手。她说姑娘真漂亮,陈瑶就红了脸。当然,也没准

是太阳晒红的。随后我们就找了个冷饮店坐下。我快速地干掉一罐啤酒后,只好

又要了一瓶可乐。俩女士则慢条斯理,细水长流。母亲问了问籍贯,又问了问专

业。虽然这些信息我早给她碎片化地呈报过。关于家人母亲却不去问,不知是出

于礼貌还是谨慎。两瓶雪碧见底后,母亲看了眼外面的太阳,表达了她想请陈瑶

吃饭的愿望。当然,时间上不大对头,于是陈瑶就笑了笑。她穿着平底凉鞋的脚

在桌底下偷偷地踢了我一下。「这样吧,」母亲看看表,双手并拢握了握,笑容

如外面的世界一样明亮:「你俩要没事儿啊,就陪我逛逛古玩市场,完了请你俩

吃饭。」

古玩市场其实是个旧货市场,包括各种旧书。在旧书业务的基础上,经过填

充扩张,短短几年间它就成长为周边省市最大的书市。最关键的是全,多么冷门

生僻的东西在这儿你都能找到。于是就催生了一大批淘书爱好者,没事就瞎转悠。

一如此刻,他们热粥般在身边流淌,令人无比之烦。母亲说她应邀在平海晚报上

开了个专栏,讲一些评剧

往事,结果一捋袖子脑袋空空,啥也写不出来。「能抄

点也是好的。」她挽着陈瑶的胳膊,笑容可掬。我嘛,自然只有拿包提书的份。

这一逛就将近俩小时,我不得不提醒母亲把握好时间,她说皇上不急太监急。

出来时天已擦黑,母亲轻车熟路地奔往师大南门。她地精般地说大堤上有家

烧烤不错,搞得我跟陈瑶一愣一愣的。

月朗星稀,凉风习习,平海的河水折腾了百多公里后正在我们脚下绵延。我

惬意地打了个酒嗝,陈瑶则盛开得如一朵温婉的月光花。难得一见,母亲脱去小

西服,扎起头发,说她也想喝一杯。于是就喝。这下连陈瑶也有些肆无忌惮起来。

月光茫茫,松软飘忽,笑容皎洁,醇厚似风。我感到自己几乎要融化在这时代的

晚上。

后来母亲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说明天回去。完了手机就到了我手里,先是父

亲,又是奶奶,说了些什么我也搞不懂。然而挂电话时,手一抖进了收件箱,不

经意的一瞥让我的心脏快速收缩了一下。一条收于下午两点四十五的短信:「今

在平阳,可否一叙?」是个131开头的陌生号码。短信只此一条,来电却有十几

个,尚存的最早纪录是5月1号。也就是上次我回平海那天。搞不好为什么,几

乎一瞬间,那个烧烤摊遇到的黑框眼镜便杀出了脑海。磨穿的三千张老牛皮如此

刻的夜风般让我的胸腔快速膨胀开来。

母亲在给陈瑶讲剧团中的趣事,两人不时笑得前仰后合。我放下手机,拿起

来,又再次放下,我仰头干下了半杯扎啤。月亮黏糊糊地攀在西边的破城墙上,

像什么海底生物的脑袋。陈瑶假天真,恳请母亲来两句。后者清清嗓子,瞥我一

眼。我只好把脸扭过另一侧。

余光中,明眸依旧秋水般杀向我,灵巧的双手在月色下似水蛇浮起:「你看

它身埋污泥尘不染,正直挺拔欲擎天,耻于群芳争妖艳,只愿馨香远近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