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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华落尽 十一(上部完)

十一、

当年中秋前後,严夫人产下个大胖儿子,严家亦算是後继有人。

徐景同心中滋味复杂,但当真要说的话,却也是为主子高兴的。严靖和这一年来过得清心寡欲,前回那样脱轨的事情,这一年来也不过发生三四次罢了,只是夫人成日在闺房将养身子,严靖和索x避到了书房,隐隐是个分居的样子,倒叫他们两人待在一起的时间比以往还长,就连贴身服侍的事情也转而令徐景同接手。

唯一叫徐景同稍感无措的,却是夫人那头。

这个家到底不大,严靖和又无心隐瞒,夫人竟是知道他们的事情一般,然则又什麽都不曾多说,只是瞧著徐景同时隐约多了几分客气,并不把他当成一般下人随意使唤,知道的说是夫人感念他帮著拢住丈夫的心,不知道的还以为夫人本就对这个副官长无比敬重。

毕竟夫人有孕,又不好拦著严靖和不让他出去,若在外头弄出个私生儿子,往後不仅得多腾出一份家产,若是把养在外头的外室也带回来,添上姨太太的名头,那才叫坏事。

如今严靖和只不过是同自幼服侍的副官一起,男子之间不过是泄火罢了,况且严靖和在旁人面前对著徐景同,始终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全无半分宠爱放纵,竟如毫无半分多馀情份似的,想来夫人必是因此而放下了心。

徐景同思及此节,却感到心情奇妙。

若他不说,谁也不会知道,严靖和在他面前,最是毫无防备,也最不会惺惺作态;既不是夫人面前那个果敢能断的丈夫,亦不是下属眼中雷厉风行的将帅,那场仗後,严靖和不知是否出於即将成为父亲的缘故,为人处事却是温和多了,偶然却会无意间流露出些许孩子气的模样,倒是让徐景同感到有趣。

他如今尚且不明白,自己同严靖和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外人看来或许便如主仆,但他心知肚明,这世上哪里有他们这样的主仆。

不说他自己,便说严靖和,那人待他是好的,虽偶尔要同他作那事,但也再不会如同成亲前一般任著x子胡作非为,更不会毫无节制。他们都明白,若是真过份了,只怕夫人头一个便要饶不了徐景同,更别提夫人後头的吴大帅,是以主仆两个都是谨言慎行,对著旁人都装著一副无甚情份的模样,省得节外生枝。

日子过得平稳,夫人平安生下儿子那日,严靖和大醉了一场,说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醉得面红耳赤,连路都走不稳。徐景同服侍著少爷在书房歇下时,却听见喃喃醉语,彷佛是在同已故的严大帅说话一般,一时有些好笑,心底又感到一阵酸软,不由得替他盖好棉被,在床沿瞧了许久,才举步离开。

他本以为日子就要这样波澜不兴地过下去了,却没想到,年前发生了一件大事。

前年奉军败北出关,又央了洋人说合,最终两方只得停战议和,签下和约。哪里知道曹大帅不甘於此,强逼当时在位的徐总统去职,於是北京城中终究是由直系坐稳了头一份的位置,却没料到近来又生出些新的事端。

曹大帅一心要名正言顺地掌权,竟靠著贿选的方式当上了总统,在朝野内外皆引发不少纷争物议,此事徐景同亦时有耳闻,本想著此事终究会被压下去,算不得什麽大事,不想另一头又爆发了新的争斗。奉系卢子嘉不知何故与江浙一带的直系军阀起了冲突,却连议和都不曾,便直接开战了。

远在奉天的张大帅通电谴责曹吴二人,竟毫无息事宁人的心思,反而直指曹吴二人有意放纵部下生出事端,又扬言即将出兵援助卢子嘉。徐景同得知此事尚且m不著头脑,严靖和哪里看不出这是怎麽一回事,只是冷笑了一声。姓张的贼心不死,这回倒找了个好藉口,难怪急著生事。

前年停战签下和约,严靖和当时便知道,奉系不会熄了那门心思,如今这番举措,显是要动真格的了。吴大帅与他早早通了声气,请示过曹总统後,吴大帅自任为直军总司令,一边召集军队,一边加紧防范。

严靖和不敢怠慢,也赶紧调兵遣将,发了电报回湖北,暂令傅师长统领军队往北京进发,另一方面也忙碌了起来,镇日与吴大帅等人密会相商;因看著要打仗了,严府中一片人心惶惶,夫人本就只是个大家闺秀,哪里懂得如何行事,成日只顾著照养孩子,又因时机敏感,乾脆便将府中一应事宜都托给徐景同。

在外人看来,徐景同既有军职,又是严靖和心腹,身为副官,c手严府中事亦算不得错,自是处理这些事情的头一等人选。

数日之後,严靖和便要准备出城,领军与奉军交战,因一时放心不下妻儿,乾脆将妻儿尽皆托付与岳丈吴大帅。毕竟吴大帅身为总司令,必须留在北京城中坐镇,要说安全,却是最安全不过的了,是以严靖和并不挂心。

待总司令下了命令,他便带著徐景同,领著军队沿著铁路驻扎,随时准备交战。

岂料此番奉军卷土重来,却不如上一回好应付,严靖和自有消息来源,知晓奉系此番是下了决心,竟与先前通电下野的皖系段芝泉等人合谋结盟,不敢轻忽大意,只道奉军前次吃了大亏,此次除结盟之外,定然还留有後手。

正当严靖和开始率军交战时,却得知了京中传来的噩耗。

冯基善身为直军司令之一,却趁著直奉混战悄悄带著军队回返北京,推翻中央政府,发动政变,又邀广东孙氏赴京,往後共谋大计。因毫无防备,吴大帅身侧人手不足,别无选择而匆匆弃城,曹大帅则被软禁,直系两大人物早先手握滔天权柄,却落得如此下场。

闻此消息时,严靖和正带著军队奔逃,本是定好了计画,由严靖和指挥军队诱敌,只待援军到来,但听了这噩耗後,严靖和自然明白,援军怕是不会来了,况且如今曹氏遭囚,吴帅弃城,便是真赢了这一仗也无多大意义,直军早已输了全局。

这话他们都心知肚明,却不能宣之於口,连日诱敌,军中兵卒已是疲於奔命,一个个脸上都写著疲惫与麻木,却迫於x命之忧,只能按著严靖和的命令行动,若是让他们得知了这个消息,只怕军心便要垮了。

徐景同亦得知了这个消息,只是不敢问,也不敢多说什麽。

在他看来,冯氏趁著两军交战,却与外人私通,虽尚未与奉军接头,不过也只是时间问题罢了,况且瞧著此刻的战况,只怕要不了多久,奉军便要胜了。因京城易主,军饷早已断了输送,如今只是靠著先前的些许馀粮苦苦支撑,再过数日,多半便要断粮。

这些事情,严靖和虽叫人牢牢守著口风,不叫底下兵卒得知,以免动摇军心,徐景同却是一清二楚的,心底虽有几分惶然不安,仍不愿深想断粮一事究竟意味著什麽,成日只管好好服侍主子。

这一晚,徐景同端著勤务兵备好的晚餐走入营帐,就见严靖和正盯著地图看,彷佛正在思量什麽,才想劝著严靖和早些用膳,省得饿坏了肠胃时,便听那人道:「把东西放下,你去寻张旅长来,我有事吩咐他。」

徐景同不敢耽搁,只道事态紧急,赶忙按著大帅吩咐去寻人,却没料到,待他带著张旅长回到营帐时,严靖和居然开口遣他出营帐,显是不愿令他听到谈话。徐景同满腹狐疑,又不能多问,便在外头守著,心中暗想,不知严靖和究竟有什麽事要吩咐张旅长,竟还得避著自己,可见必是大事无疑。

或是严靖和想出了什麽计谋,正要与这张旅长筹谋一番也说不准。这样一想,他倒是有些放下了心。只是这张旅长平素虽得重用,但手中兵力却不是特别大的,不知严靖和出於何故找了此人,徐景同细细一想,仍m不著头脑。

张旅长此人出身市井,平日并不是特别出众,但只一处却是远胜於其他将领。他早年跟著已故的严大帅时,有一回被敌军围在山头上,已无退路,张旅长领著一队兵卒在山林间逃窜躲避,竟当真绕过了敌军包围,甚至保存了大半兵力,成功与严大帅会师,从背後杀得敌军落荒而逃。

後来旁人问及此事,张旅长才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他召集了一小队兵卒,又发了几个毒誓,承诺必会照料这些兵卒的高堂幼子,令这些兵心甘情愿做了诱饵,引开一部分的敌军,这才觑著了空子,从被围的窘况中逃脱而出。

类似的事情发生过不止一次,张旅长或下重赏,或寻他法,全靠著灵活的计谋逃脱了多次,知道的人多赞张旅长行事果敢俐落,若是那时拖了一时半刻,只怕所有人就要被生生围死在山上。严靖和寻了此人来,许是想要故技重施,只是此时却与当时情形有异,兵卒数量也大不相同,自然需要从长计议。

不知过了多久,张旅长终於从大帅营帐中走了出来。徐景同向他点点头,不知为何,张旅长却用奇异的眼神瞅著他,半晌方叹了口气。徐景同不明所以,但也没有深究,只是踏进营帐,准备服侍大帅用餐。

严靖和一脸倦色,瞧见他进来,也只是默默瞥来一眼,并不说话。

「大帅,可要用餐了?」徐景同m了m汤碗,察觉食物都冷了,又忙道:「这些吃食却是冷了,大帅稍等,我拿回去让人热一热……」

「不必了。」严靖和打断了他,「如今也晚了,吃一回冷食也罢。」

徐景同没有反驳,只是端来食物,服侍著主子用餐。如今粮食紧缺,纵是严靖和也不得不减了份额,虽不至於像其他兵卒一样,每日只得几碗稀粥,但也没好到哪里去,米麦chu粝也就罢了,配的也只是些许腌菜,再来也就是一个**蛋,便连些许r沫子也无,相较於过去在府中的饮食,简直是不堪入口。

严靖和没有埋怨,吃了几口,虽皱起了眉,但仍咀嚼著咽了下去。徐景同瞧见此情此景,隐约松了口气,如今正是行军途中,便是有心想找些新鲜食物,也是千难万难,严靖和想必也知明白这点,才乾脆地吃了下去。

待得食水用尽,徐景同收拾了碗盘,又去端了一盆热水来,服侍著严靖和擦身。即便出门在外,一切从简,但严靖和爱洁的x子到底是g深蒂固,纵使不能沐浴,每日也要拿清水擦一擦身子才甘愿。

徐景同拿了拧乾的巾帕,替主子擦身,待得擦遍身躯後,又另端了一盆热水,屈下单膝,半跪著替严靖和洗脚。洗到半途,忽有一只手碰到了他的头顶,m著他的头发,徐景同微微一悚,随即镇定下来,装作没事人一般地替主子洗脚。一只洗完,又换了一只,严靖和收回了手,忽然道:「今晚留下来替我暖床。」

徐景同赶忙应声,却是感到有些奇怪。

如今正是初秋,天候也不甚寒冷,也不知这暖床究竟是从何说起;况且如今正是战时,随时必须提防敌袭,想来严靖和也不会在营帐中做出那等事情,如此想来,更是古怪。

不待他多想,严靖和已经躺下,徐景同不敢耽搁,匆匆脱下军靴,就著残水洗了手脚,这才在严靖和身侧躺下。

不知何故,严靖和却是半闭著眼,一副疲倦极了又毫无馀力掩饰的模样。此人行事素来雷厉风行,对著部下更是一副令行禁止的强硬作派,何曾露出过这样的神态。徐景同瞧著他一脸疲惫,只觉心底一软,说不出话来。

两人睡在一个被窝里,却是暖得近乎热了,徐景同不敢擅动,便直著身躯躺平,哪知过了片刻,身旁那人却靠了过来,依偎在他身侧,倒让他吃了一惊,情不自禁地挪了挪身躯,无意间蹭到了那人腿脚,在感受到一股异常热度时,不由自主地一僵。

「别动。」严靖和沉声道,「躲什麽。」

徐景同赶忙辩解,「不是……下官怕扰著大帅……」

「都睡了那麽多次,如今只是躺一个被窝,有什麽好羞臊的。」严靖和语气淡然,近乎威吓地道:「若是再动,你自知道下场如何。」

徐景同顺从地点了点头,心中却不甚担忧。严靖和若当真要行那事,早先就开做了,何必拖到今时今刻。况且营帐外头便有几个士兵守著,严靖和再是纵欲,也不至於在这种情形下行事。

隔日一早,严靖和醒来後,便写了一封书信与吴大帅,吩咐徐景同去发电报。为便於联系,军中携带一套无线电报机,发电报却是并不困难,徐景同令勤务兵服侍著严靖和洗漱,自己则去发了电报,按著严靖和的吩咐,等收到回音才急忙返回大帅营帐。

「坐下,喝茶。」

徐景同有些茫然,却没有多问,顺著严靖和的意思坐下,拿起杯盏,喝了几口茶水,感到喉咙中的乾渴被缓解,这才开口道:「大帅,吴大帅的电报已经到了。」

「是麽。」严靖和若无其事地道,彷佛不甚关心似的,无端显得有几分冷漠。

徐景同颇觉怪异,也没有当面说破,只是思索了一番,尽量轻声道:「方才吴大帅发了电报来,先前情势急迫,不得已带著夫人同小少爷登舰,如今正往南方避难,已是安全无虞,大帅尽可放心。」

这话虽说得好听,实是吴大帅率先做了逃兵,徐景同来报告时,本是作好了严靖和闻言大怒的准备,岂料对方听闻此事,却看不出几分生气模样,只是望著案头,手指摩挲著杯盏,彷佛正犹豫著什麽事情而不能痛下决心一般,少见地有了几分踟蹰之态。徐景同隐约察觉有什麽地方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

「你跟著我,也有十馀年了罢……」

「自打下官开始服侍大帅,算来也将近十六年了。」

严靖和若有所思,「若你是个女子,我俩的儿子如今也该有十馀岁了。跟了我这麽多年,如果是个丫头,好歹也能挣上个姨太太的名头,往後也有受子孙奉养的福份,你却是个男子,倒是可惜了……」

徐景同一阵尴尬,竟不知如何接话,只能讪讪地应了一声,不作他言。

严靖和却继续道:「若是下辈子你投胎成女子,同我成亲可好?」

他迟疑片刻,终究情不自禁道:「请大帅恕下官妄言。下官倒不觉得生为男子有何处不好,早年跟著少爷上学堂,後来又挂了军职,眼下也随著少爷上战场,若是女子,只怕连枪都碰不得,又如何能跟随大帅近身服侍。」

严靖和默不作声,也没半分打断的意思。

徐景同说到这里,心口突地一阵酸涩,忍著气道:「何况,大帅这话当真说得不好,下辈子的事如何能在此时就订下?更别提,大帅同下官早早便已有了那般关系,下辈子却要下官生为女子方肯接纳,世间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严靖和瞧著他,似有些意外,又似若有所思,半晌後却是笑了起来,少见地坦然认错道:「是我说错了。下辈子罚我生作女子,你娶我当媳妇罢。」

虽不知是不是说笑,但徐景同得了这样的允准,自也只有跟著笑的份。

严靖和从来不曾说过这等话,叫他颇感稀奇;然而,不知为何,眼前竟突然一晃,他心中一个咯噔,直叫不好,慢慢地软下身躯,无力地伏在案上,眼前一片昏花,僵著舌头说不出话来,连严靖和的神情都无法瞧清。

「此生你我没有同生共死的缘份。」严靖和笑了笑,嗓子却沙哑得很,彷佛苦苦压抑著什麽一般,一手却反常而温柔地m了m他的头发,「要说与我同生共死,自有明媒正娶的夫人,如今夫人不在,也不至於让你顶这个位置。你……便给我好好活下去罢。」

徐景同勉强道:「少爷……」

他直到这时才终於明白对方的意思,一时间睁大了眼,来不及说些什麽,却是眼前一黑,不由自主地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已经不知道是什麽时候了。

徐景同望向窗外,却是一怔,慌忙支撑著虚软的四肢,勉强起身来到船舱之外,却见外头时值正午,自他昏迷,已是隔了一日;日照刺眼,鼻间传来一股海水的咸涩气息,让人陌生之馀,又颇为不适;他呆呆瞧著四周一望无际的大海,一时之间,哑口无言。

严靖和身为主子,一辈子都不曾为徐景同端茶倒水,偏偏是头一次,便在里头下了重药,迫他昏睡,从而安排了这一切。要不然,徐景同不可能毫无知觉地来到此地,如今四周不见陆地,可见这艘船大抵已经启航一段时间了,便是他想返程,短期内多半亦是无能为力。

先前严靖和召了张旅长相商,想必便是为了此事,莫怪严靖和素来说话不避著他,偏偏那回却遣他出帐,也怪不得张旅长踏出营帐时,却用那种诡异目光瞧他。想来大帅必是要张旅长用尽手段,令他留得一条小命。只是这之後究竟付出多少代价,又卷进多少人命,如今实是不得而知。

严靖和自己定然是留在那处了,虽是一场赢不了的仗,却宁愿当面迎战,又存著私心迫徐景同做了逃兵。思及此处,徐景同心中又酸又苦,说不出是个什麽滋味,心口却疼得厉害,无法可供缓解。

十馀年间侍候相处,徐景同从来不知道,原来严靖和不知不觉早已长成了他生命中的一部分,如今被迫割舍,自是痛入心脾。他瞧著茫茫大海,眼前骤然一片模糊……却不知道此次分开,究竟是生离抑或死别。

(上部完)

作家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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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於上部完结,之後会开始连载下部,感情进展会比较明显xddd

ps.有看到会客室有在催番外的同学,在这里说一声,完结文应该是不会写番外了,请见谅ww

☆、繁华落尽 十二

十二、

才刚入夏,就已叫人热得发慌。

阿杏抹抹额上的汗,把厨房里的锅铲碗盘都洗了一遍,又一一收好,碗盘放回柜子内,锅铲则挂起来晾乾。她到这家做佣人已有数月时日,这家的老爷是个怪人,不似一般的殷实人家雇上十来个下人,偏偏只请了阿杏帮工;幸而阿杏虽然才十来岁,但生於乡野,力气大得很,是以即便得做些chu重活儿,也难不倒她。

当初被雇到这家做事,也可说是恰好有了机缘。

阿杏在家中排行最末,上头还有两个兄长,一个早年从军,後因战乱死了,另一个则在洋行里工作,虽是个跑腿的夥计,但每月薪饷却也不少,当初便是听说东家要找个手脚伶俐的佣人,也不签卖身契,只让人每天过去几个时辰,专司打扫,二哥听著不错,才赶紧把这事给揽了过来,让阿杏也有了份差事。

家里贫困,阿杏更是大字不识一个,得了这样的工作,只有欢喜的份。再说那洋行东家是个与人和善的,这又是另一等好处。如今虽是个新时代,但不免留著些陋习,便说这家里侍候的下人,阿杏听闻过,有些主家把签了契的下人当成旧时代的丫鬟一般,想睡就睡,想发卖就发卖,说是下人,其实活得连狗也不如。

而洋行东家在这点来说,却是个好的。听人道,他从来不去那些烟花之地,就是约了人谈生意也从不失态。看著斯文,却是个极有原则的,对著阿杏或洋行里的小夥计也是客客气气,从不随意打骂。

阿杏的娘当初听二哥说起让她去干这差事时,不免生出了别的念想,听说这洋行东家孤身一人在沪城,没有亲长亦没有妻儿,便想著要阿杏攀上东家,便是做个姨太太,也是麻雀飞上枝头成了凤凰,往後受宠更可提挈兄长一番,岂不是美事一桩。

二哥知道了,却是同母亲大吵了一番,只道自己清清白白做事,没有非得要把妹子搭进去的道理。再有就是东家虽看著和善,仍不是个省油的灯,当初洋行里查出了吃里扒外的夥计,东家瞧著人被打得血r模糊,眉头都不曾皱一下,可见是个不心软的。

若是阿杏当真谋画起来,东家又无此心思,只怕要惹人生厌,兄妹两个的差事能不能保住还是两说,这麽一吵,才叫阿杏的娘打消了这个想头。

阿杏对此事全然不知。

她今年才十三四岁,尚且懵懵懂懂,每日只是努力干活,只求能在这家继续领著差事,好拿银钱回家。东家仅雇了她一个人,也只要她每天花几个时辰把屋子内外打扫乾净,此外之事,是一概不用干的,也不要她住在宅子里随时侍候,难怪当初二哥著实费了好些力气,才替她揽到这个活儿。

只是不知何故,近来东家却开口让她整理出空置的主卧房,又拿了钱,让她去采办各式物事,阿杏默默瞧著,发现这个房间或许是为了个男人预备的。主卧房的陈设并不像是供给两人使用的模样,又备了菸盒并一个水晶菸灰缸放在案上,只怕不是为东家的妻子或母亲预备的;当然若那是个喜好吸菸的女子,又得另当别论。

而东家近来的模样也很是奇怪,经常望著一个地方就不说话了,或许是在想些什麽,也或许什麽都没想,有时又突如其来地想起什麽一般,匆匆吩咐阿杏去街上置办物事,倒是整个心力都放在了那个主卧房似的。可是阿杏等了又等,过了好几个月,也没有等来入住主卧房的那个人。

倒是东家,把主卧房的一应物什都置办好了後,吩咐阿杏每日都要洒扫,自己则是住在客房,这点也令阿杏颇感奇怪。这间宅子不大,房间不多,二楼除了主卧房以外,便是客房与书房。

不知何故,东家身为主人却只住在客房,那书房也是,虽放著不少书籍,还有东家托人从国外带回来的洋文书与画本,但东家却不大去书房里,也不知这书房究竟是为了妆点门面还是出於别的缘故所设,令阿杏百思不解。

只是作为佣人,阿杏自然识趣地没有多嘴。

潮湿炎热的夏季很快就过去了,天气也渐渐凉了下来。

阿杏一如以往,勤快地清扫著宅子,因暂时无人居住的缘故,此处倒连打扫都不甚费力。十馀日前,东家似乎是有了要事待办,把洋行的事一放,便匆匆离开了,也不知道是去了什麽地方,一去就是大半个月,至今迟迟不曾归来。阿杏想到这里,有几分担心。

东家大约不是去谈生意,不然应当会把洋行里的夥计带上,然而当初东家启程时,却是孤身一人,又收拾了行李,也不知道这一趟远行究竟是去做什麽。阿杏有些好奇地想著,一边把手洗乾净,掏出了口袋中的钥匙,准备离开,锁上大门。

隔日再来时,眼前的景象却是叫阿杏松了口气。

宅子前停著一辆半旧的汽车,正是东家所有。因时间还早,阿杏生怕扰著东家,便小心翼翼地开了门,放轻脚步踏入了宅子,准备开始打扫。只是她才像往常一样打开了主卧房的门,便被唬了一跳。

床上躺著一个人。

阿杏呆呆站著,手上的东西落到了地上,发出一声不大不小的声响,却是惊醒了床上那人。那是个跟东家年纪差不多的男人,虽然一副病中憔悴的模样,但仍是极好看的,比洋行里那个以好看闻名的买办还要好看。那人瞧著阿杏,一言不发,眉头微微皱起来,神色一沉。

阿杏这才惊觉自己许是惊扰了主家,赶忙收拾东西退出了房间,才想去问问东家是怎麽一回事时,就听身後传来熟悉的嗓音:「阿杏?」

「是……东家回来了。」她赶紧道,几乎是手忙脚乱,「那位先生是……」

「往後称少爷便是。」东家一如以往和善,「你自去干活罢,这边用不著你。」

「是!」她赶紧应声,匆匆离开二楼,也不敢回头多看一眼。

徐景同目送著雇来洒扫的小丫头下楼,随即关上了主卧房的门,正想与严靖和说几句话时,便发现那人背对了身子躺下,一副不愿与他交谈的模样,心中却有几分无奈。

自从那年严靖和私下遣人送他去了广州後,徐景同没有待在那处,只道战事尚未结束,拿著严靖和给的一张支票,悄悄到了上海租界内,先是租了个房子,花了心思与几个英商搭上了线,巧言劝得他们入股,手上又有严靖和给的资本,这便打著洋人的旗号,做起了洋行生意。

这对他而言,是最方便的一条路子。

自打上海成了租界,中国本土的势力便不大能在此地c上手,租界内最有权势的正是那英国领事,若要在租界内活下去,首要便是此事,徐景同自是深知如此才与英商搭上线,做起了洋行生意,是以几年来倒也生意兴隆。

他从前并不是个商人,但跟随严靖和多年,也养出了几分眼界,虽然对著主子老实,但对著外人又是个圆滑的x子,惯於与各种人打交道,拜此所赐,这生意却是做得不错,又因是洋行,在租界内无往不利,只一年便又开了几间分行,如今在沪城,说到顺兴洋行,著实没几个人是不知道的。

生意安定下来後,徐景同亦得知京中那头争斗已落下帷幕,便赶紧让人去打听严靖和的下落。无论生死,总要得出个结果;若是死了,必得寻回遗骨,带回湖北安葬;若是活著,徐景同自然必须跟著主子。

严靖和确实还活著。

来回报的人说出这句话时,徐景同强抑著心中激动,又问了几句话,才摆手让人离开。只是门一关上,泪便落了下来,彷佛长久以来郁积的念头终於能抒发了一般,堂堂洋行东家,竟哭得如垂髫稚子一般。

後来又让人细细打听,这才知道,当年严靖和与奉军交战,虽留得了x命,却是同曹大帅一般,被软禁了。虽有心营救,但徐景同实是不敢打草惊蛇,在得了严靖和消息半年後,终於获知守备松懈了,这才赶忙入京,用钱打通了关节,做了一场戏,趁著看守的兵卒以为严靖和犯病去请大夫时,让人劫了严靖和回来。

因没有事先通过声气,严靖和对此一无所知,便是那犯病之事,也是徐景同买通了一个小兵,让人在严靖和饭菜中下了药,让他瞧著像是犯起什麽传染病一般。是以严靖和直到出京回到上海,都还迫於药效而不曾清醒,待得醒来以後,对被蒙在鼓里这事却是记恨了似的,至今一句话都不曾说过。

徐景同不知道如何取得谅解,从昨日开始,只是一心一意地服侍主子,但隔了一日,严靖和仍对他不理不睬,他便有些慌了。

当年严靖和也是如此,瞒著他暗自筹谋,最终让他做了逃兵;徐景同虽能理解,但当时却仍不免有一丝怨恨,往後尚且不知是生离或死别,或许那便是他与严靖和最後的诀别,他无法不恨,又不能不念著那人。

严靖和把他送到了船上後,又留给他两样物事,一是支票,二是当年他入府时签下的卖身契。徐景同在船舱内,瞪著两张薄薄纸片,只觉得心如槁木死灰,再说不出半句话。

这支票面额极大,又是外商银行的票子,徐景同长年侍候主子,自然知道这是严靖和暗暗藏著的家底,对夫人也始终隐瞒著,一时之间却是明白了,严靖和不认为自己能活下来,便乾脆把这些身外之物都托付给他;那卖身契自也不必多言,严靖和是要他脱了奴仆身份,好好地活下去。

徐景同咬著牙,在船上苦思了几夜,终究撕了那张卖身契,并未在广州停留,反而乘了另一艘船,转身就去了上海。

虽然绝望,但他心底仍存著一丝念想,只盼那人还活著,若非如此,徐景同哪里能在短短几年间便做出了这番事业,无非是想著严靖和若是活下来了,往後定然需要银钱,或东山再起,或隐居乡野,总之必得需要银钱支撑;而这些生意,也是他为主子打理的,只是这些话徐景同不能也不会当著严靖和的面宣之於口。

「少爷……」徐景同低声道,突然便屈膝跪下,朝著严靖和叩首,「此番是我擅作主张,求少爷宽宥。」

床上那人沉默著,始终不说话。

徐景同只当他气得很,不免也有些惴惴不安,匆匆说起了自己那年在船上醒来後的事情,先是到了广州,又来了上海,接著与英商交涉,作起了洋行生意,又是如何打听到严靖和消息,筹谋半年,才定下计画劫人。他说得又急又快,也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些什麽,待说完了,也不敢抬头看一眼主子。

严靖和哼了一声,嘲道:「你倒是懂得自作主张。」

徐景同不敢答话。

只听那人又道:「既安排去了广州的船,你又来租界作什麽。既来了租界,做起生意,又何必将我带出北京?」

徐景同连忙辩解:「但是少爷……」

严靖和不听他的话,竟厉声喝道:「便是你使钱叫人打通关节又如何?若是被人抓到,只有死路一条!当年送你走,可不是叫你现下来送死!你怎麽能活得这般糊涂?」

徐景同心口一痛,喃喃道:「少爷这话却是不对。」

严靖和盛怒之下,沉著嗓子道:「你说什麽。」

「少爷这话不对。」徐景同嗓音有些发颤,顿了一顿,又毫不退缩地道:「少爷在京中实是被软禁著,我哪里能放得下心,况且如今北京城中是段氏掌权,段氏与已故大帅素来有嫌隙,哪里会善待少爷……」

「多此一举。」严靖和冷冷道,全然不为所动。

「况且……少爷当真不想见我吗?」徐景同心底一阵发苦,轻声道:「一面……都不想?」

严靖和骤然沉默下来,却连一个字都不愿说。

徐景同仍跪著,心口隐隐生疼,也跟著安静下来。

良久,严靖和终於道:「你後来是怎麽处置那些人的?」

徐景同不敢隐瞒,便把後来的事情一一说了;付了多少银钱,做了怎样筹谋,又卷进几条人命,自不必细说。因严靖和身份特殊,实是容不得走漏消息,徐景同并未手下留情,该灭口的一个都没放过。

待他说完,严靖和安静了片刻,道:「这也罢了。你……」

察觉他口气略微松动,徐景同心中一动,低声道:「少爷……」

「你还懂得不留後患,也不是活得太糊涂。」严靖和的怒火彷佛一下子便熄了,又忽有几分不自在,声音也轻了些,同时别开目光。

徐景同眼见此时气氛好了些,自昨日开始,一直压在心中的疑问又浮了上来。他想了想,跪在原处,却是抬起头,有些迟疑地问道:「少爷,我有一事想请教,求少爷释疑。」

「说罢。」严靖和不甚在意地道。

「少爷的左手……」

严靖和神情一动,轻描淡写道:「废了。」

徐景同一怔,一时间愣住了,半晌後,才回过神来,难以置信地重复道:「废了?」

「当初战时受了伤,被押送回京时路上耽搁了一阵子,是以延误了诊治。」严靖和若无其事地道,目光冷了下来,「那是什麽表情?难不成以为我刻意说了假话哄骗你麽?」

徐景同口中一阵发苦,使劲摇头,全然说不出话来。

其实昨日他便有些预感了,却始终不愿承认,只道严靖和许是受了伤,是以始终没用上左手;今日一问,方知自己想得天真,严靖和数年来被软禁著,又无人上下打点,哪里能过得好了?便是方才,严靖和骂他,也是恨他行事冒险莽撞,一句都不曾提及这几年来过得如何。

但事到如今,也不必再提了。严靖和生x要强,虽表面上一副无事人的模样,心中肯定怀有芥蒂;光是那条废掉的左臂,便是一再提醒他那场败北之战,严靖和又是个容易多思多想的,恐怕这几年过得并不如意。

徐景同思及此处,心中又酸又涩,嗓子也哑得厉害,「少爷,我这便去请大夫!」

「没用的。」严靖和语气淡然,「废了就是废了。」

他这样一说,却是不愿诊治了。徐景同咬著牙,只想,少爷眼下不愿也并不妨事,总之这个大夫是必得请的,只是要请谁,又如何请,还得细细思量一番;当务之急,应是使人去打听一番,沪城内许是有能治这等陈年旧创的大夫。

想到这里,徐景同又问道:「少爷这只手臂……当初是怎麽伤的?」

「中了枪子。」严靖和倒没察觉不对,答得轻易。

接著徐景同又细细问了当初耽误诊治的事情。严靖和本来对此并无兴致,但瞧著徐景同紧皱著的眉头及一脸担忧,还是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当年送走徐景同以後,严靖和领军作战,本是打算背水一战,却不料奉军後援又至,兵力远胜於己方,他纵是不肯投降,但最终仍是成擒。

当时严靖和左手臂便中了枪子,只是正在押解回京的路上,自不会有人停下来让他动手术,多是急著赶路返京;这一拖,便拖到回北京那日,严靖和伤势早已恶化不提,更甚者发起了高烧,押解他的师长这才发现不对,赶忙将他送进医院,又派了兵力重重包围医院,省得他趁隙逃脱。

动了手术後,严靖和的命是救回来了,但手也废了。

严靖和说到此处,却是嗤笑一声,「段氏怕是还想利用我,这才使人给我动手术,又令人软禁我。」

徐景同没有说话,认真地听著。

严靖和嘲道:「段氏与奉军如今不得不合作,只是段氏手中拿捏著曹大帅同我,待两方起了冲突,多半会寻个机会放了我等;曹大帅旧部仍流落在外,若他一朝得回自由,得以召集旧部,只怕第一个就要拿奉天张氏开刀,因而奉军至今都不愿轻举妄动。」

徐景同这才想起一件事,问道:「傅师长等人……当年究竟如何了?」

「死的死,伤的伤,散了也罢。」严靖和说到此节,虽未细说,甚至笑了笑,但那笑中却无端生出几分凄凉,「人走茶凉,不外如是。」

徐景同却是想不明白,「若是如此,段氏为何不直接杀了少爷?」他话一出口,就明白自己说错话了,一时间有些慌乱,又想补救,又不知如何开口,急得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

严靖和没有动怒,只是冷笑,「当年岳父带著夫人同我儿登舰往南方避难,在云南一带驻扎,至今都不曾向段氏投诚,况且岳父又只有夫人一支血脉,往後兵权只怕要落到我儿身上。段氏软禁著我,不过是想藉此拿捏吴氏,并非不曾生出杀我的心思。」

徐景同这会明白过来,不由得一悚。

照严靖和这般说法,段氏或许一直存著杀心,只是想利用严靖和,或杀他引战,或令他投奔吴氏,种种作为俱是别有所图,至今迟迟未让他死,一直软禁著他,也有使人投鼠忌器之效;便如渔夫逮著一条小鱼,或是直接烹煮吃了,又或是用作饵料,钓上一条更大的鱼,这都是说不准的。

徐景同沉默片刻,终於开口:「无论如何,我只求少爷平安。若是少爷现下想往云南去,我……」他说到这里,想说自己矢志跟随少爷,又觉得这话著实r麻了些,便顿了一顿,正有些无措时,没想到却被那人打断了话头。

「不必了。」严靖和毫不留情地道,「此事不必你来筹划,如今既到了租界,暂且住著便是。」

徐景同有些吃惊,但仍连忙应声:「是。」

(待续)

作家的话:

下部开始!xd

顺便说这篇文会有反攻,雷的人请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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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华落尽 十三

十三、

因严靖和左手不能动弹,徐景同便自然而然接过了服侍对方的差事,便如过去一般,侍候著主子洗漱,半分都没想到自己早已脱了奴仆身份,如今也算不上严靖和副官,没有这般低声下气的道理。

大抵是徐景同自幼便惯於服侍人了,多年积累,纵是几年不见,但在严靖和面前,他便如回到过去时日一般,满脑子只想著如何服侍主子,如何讨主子欢心,别的却是全然不曾想过。

徐景同当初置宅子时便留了个心眼,此处位置偏僻了些,不大有人走动,便是接了严靖和过来,也不至於太过引人注目。更别提他只雇了阿杏一个丫头,专司洒扫的职事,其馀饮食烹调衣物浆洗诸事,俱是他亲力亲为,好在他从前本也是做惯了这些杂事的,倒也不费力。

他来到一楼,令阿杏去把後院的杂草除一除,自己则去了厨房,开始准备早餐。

严靖和经历了数年软禁生活,却是消瘦了,看著有些憔悴,跟几年前的模样差不了多少,许是久不见天日,看起来竟有几分病态,除了发怒时以外,瞧著却是一副恹恹的模样。

徐景同心中感到有些难受,随後又把这些情绪抛到了脑後。如今少爷的态度软了下来,勉强算是谅解了他的自作主张,又发话决定暂且在此地住下,事情却是渐渐好起来了,往後只要将严靖和的身子调养好,再请上大夫替那只左臂看诊,想来便没什麽要紧的了。

他这麽想道,利索地把砧板上的鱼r剁碎,扔到炉子上热著的一锅粥内,再煮了一会,又撒了葱花,这才熄了炉火。待他端著米粥并几样小食上楼时,严靖和正站在案前,手上拿著他备好的菸盒细细打量。

徐景同不动声色,只道:「我估m著少爷定是饿了,便备了些食物。」

严靖和似乎压g没听见他的话,若有所思地放下了那银质菸盒子,抽出一g雪茄,在案前坐下,迳自道:「你倒还记得我喜欢抽这个,这个牌子可不容易弄到手。」

徐景同一僵,却是讷讷地不知道如何回答。

严靖和说了喜欢,他却不明白这喜欢从何说起,瞧见严靖和抽雪茄,也就是那一次而已,要说自那夜起便一直记挂著此事,是绝不可能的。

说起来这只是个巧合,当日在铺子内瞧见了那个水晶烟灰缸,他觉得作为摆设放到案上倒也不坏,又听东家说这是海外带回来的货色,仅有寥寥数个云云,於是便立即买了下来,随後又央懂行的夥计帮著买了些雪茄菸,品类如何却是全然不知,不料这是严靖和当年喜欢的物事,倒是叫他微微吃了一惊。

「替我点菸。」严靖和凝视著他,悠悠道。

徐景同将手上的托盘放到案上,匆匆寻了火柴盒出来,只是手抖得厉害,连著几次都没有点著火。他忽然想起那一晚发生的事情,竟觉得有些口乾舌燥,也说不出为什麽,只觉得对面那人的视线彷佛带著火一般,居然有些烫人。

「你怎麽了。」严靖和手指夹著菸,声音渐渐沙哑,又多了几分不耐,「快些。」

徐景同被这麽一催促,才意识到严靖和此刻不能用左手,确实只能让他代劳,并不是刻意引诱,而是他自己想得多了;想明白之後,一时之间,他心中又窘又慌,只能强自镇定地点了g火柴,待雪茄燃起後,才匆匆熄了火。

严靖和吸了口菸,并没有看他。

徐景同有些尴尬,把粥碗并小食一一放到案上,就听那人道:「你成亲了麽?」

屋子里一时间陷入了诡异的寂静中,半晌,徐景同才乾涩地道:「没有。少爷为何这麽问?」

「只是问问罢了。」严靖和又吸了一口菸,似笑非笑看他一眼,口中溢出几丝白烟,又从容道:「没事了,你出去罢。」

徐景同如获大赦,拿起托盘便连忙退出了主卧房。

他早先在洋行那头告了一个月的假,把诸事都托付给了合资的英商尚先生及洋行买办,如今也不打算去洋行理事,只想著得先替严靖和养好了身体,再做其他打算。再有就是,洋行股份地契一应写的都是他的名字,往後需得寻个时间改上一改,接著向洋行诸人介绍严靖和,只是如何介绍也是个问题,若严靖和当真愿意在此处定居,自然需要改名换姓,以免埋下祸患。

凡此种种,都是未来必做之事,亦须周全地思量一番,只是此时却不必急,暂且慢慢打探那人心思便是。徐景同如斯想道,又到後院去看了看,见阿杏做得差不多了,便拿了银钱,让她去街上买些菜蔬鱼r瓜果回来。

待阿杏离开,徐景同犹豫了片刻,还是上楼,去收拾严靖和用过的餐具。虽憔悴了些,但严靖和同过去一样,挑嘴得很,只吃了几口菜,又喝了半碗粥。徐景同感到有些怀念,一边收拾著东西,一边道:「少爷先将就著穿我的衣物,明日便请裁缝来替少爷量身,好做几身新衣。」

「你看著办罢。」严靖和不以为意,微微蹙眉,像是想起了什麽一般,问道:「方才那小丫头是何人?」

「是我雇来做些杂事的,平日并不住在此处。」徐景同答得谨慎,大概是明白过来了,连忙劝道:「若是少爷想要多些人力使著,尽可直说,只是此时尚不知段氏那头查到何处,恐怕走漏消息。如少爷不嫌弃,由我服侍也……」

「不用,有你就够了。」严靖和背过了身躯,不耐烦地打断了他。

徐景同一怔,立即应声称是,脸上却有几分说不出的灼热。

因已入秋,天候却是凉了起来,入夜以後更有几分微冷。

徐景同端著一盆热水,走进了主卧房。按著严靖和从前的习惯,纵是沐浴过後,天气冷时仍要拿热水烫一烫脚,才能睡得好些,徐景同自然知道此事,是以问都不曾多问,就备好物事,准备替严靖和洗脚。

如今严靖和一只手废了,日常生活上有些不便宜,徐景同不敢问他当初被软禁时是怎麽过来的,光是想一想便觉心口酸涩,索x一句话都不说,只是愈发尽心地服侍著那人,唯恐那人受了什麽委屈。

况且,严靖和对他这般小心翼翼地服侍,却是极受用的。此刻也是,严靖和坐在床沿,伸出了一只脚,任徐景同仔细地拿热水洗了又洗,脸上露出了有些昏昏欲睡的神情,倒令徐景同有些伤感。

严靖和数年来都被软禁著,怕是连房门都不能踏出一步,体力同j神自是大不如前,可他明明才三十馀岁,无论如何不该是这个模样。这几日来,亦是关在房间内,偶然会去书房拿几本书读著,但多数时候仍不大说话,也不大动弹,许是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徐景同想了又想,便考虑著是否去买些人参燕窝之类的物事,让少爷好好地补一补身子,这一思索,手上的力道便失了轻重,直到严靖和陡然使劲抽回脚後,徐景同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些什麽,不由得一阵尴尬。

「都是我不好,可是弄疼了少爷?」

严靖和一言不发,只是沉默地盯著他看,那双眼眸像夜色一般深幽,又带著一丝湖水的波光似的;徐景同一时也愣住了,傻傻地瞧著那人,过了片刻,才察觉究竟是怎麽一回事,脸上也热了起来,张了张口,意图辩解,却感到喉间被什麽东西哽住一般,什麽都说不出来。

他自然不是个睁眼瞎,当然瞧见了严靖和两腿间的异状,只是多年不做此事,不免有些惶然,也不知道究竟该怎麽办。就在徐景同正犹豫迟疑的当下,严靖和却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你出去罢。」

徐景同一怔,心底却多了几分无措,「少……少爷?」

「别多嘴了,叫你出去便出去。」严靖和直直瞪著他,却是不再留情。

徐景同压不住心底的困惑,忍了一忍,终究没忍住,情不自禁地问道:「少爷为何不要我……服侍……」说到那两个字,他感到耳g一阵发烫,忍著那一丝微弱的怯意,壮著胆子直视那人,竟如亟欲得到答案。

「不要便是不要。」严靖和语气微微冷了下来,神情也多了几分y郁,「如今你我已非主仆,哪里有要你服侍的道理?」

徐景同一听此话,却是呆住了。

亏得严靖和能说出此话,且说得理直气壮,倒叫他不知如何应对了。虽说当初自己撕了卖身契,但仍一向以严氏家奴自居,便是如今的生意,也是秉持著为严靖和打理的心意所为。更别提,适才自己服侍著严靖和洗了脚,却不知严靖和出於何故竟会说出那等话,徐景同心中又是茫然,又是不解。

他嗓音中无端多了一丝掩不住的委屈,低声道:「少爷此话说不通……便是方才,不也是我替少爷洗了脚麽……纵是撕了卖身契,我也还是少爷的奴仆。」

「既然委屈,那便不用你服侍了。」严靖和定定凝视著他,唇边露出一丝笑,「我瞧那个叫阿杏的小丫头便很不错,你让她来服侍我罢。」

徐景同忽然发现,自己眼前这人跟过去不一样了。以前的严靖和,决不会如此胡搅蛮缠,也不会说出这等毫无道理可言的话来。他忍著气,平静道:「并无委屈之事,我本就是少爷的奴仆,服侍少爷自然是天经地义的事情……阿杏年纪小,只怕不懂如何服侍少爷……」

「你也说了,当初便已经撕了卖身契。」

「是,正如少爷所言。」

「既然撕了卖身契,又何必把我当主子一样的侍候?先前也是,竟跪了一个不是主子的人,莫非当真不知男儿膝下有黄金麽?」严靖和嘲道。

「这……」徐景同一顿,却是词穷。直至半晌後绞尽脑汁,方才回应道:「少爷并非女子。纵是跪上一跪,也不妨事。」这句回话,却是对应著後面那句「岂肯低头跪妇人」的唱词了。

严靖和大抵没料到他敢於直承此事,一时间,神色变得有些古怪,沉默著别开了目光,良久,才终於道:「你究竟为什麽劫了我回来?如今你我不是主仆,也并非血脉相连,你想过此事没有。」

徐景同认真地想了想,老实道:「不曾想过。我一直念著少爷,又担心少爷过得不好,打听到少爷被软禁著,便定下计画,方才劫了少爷回来……」

「纵是我过得不好,又与你何干?」严靖和不为所动地打断了他。

徐景同神色为难,却是手足无措。

他想说一思及严靖和悄悄送了他走,自己却决心背水一战,恐怕早有马革裹尸的念头,便感到难以忍受,心口亦疼得无法可止。但这话若是当真说出来,只怕他自己就要臊得无颜见人了,是以徐景同神情僵硬,却又无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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