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1/2)

元朗屏唐南街,有一幢废旧工业大厦。

是屠振邦私下行刑的处决场。

它与全港其余遭遇遗弃的建筑物一样,沉闷无声,在道路边角颓靡伫立。五层高,被钢筋水泥构架的生命,凭深扎地底的桩柱,吊着残存的一息。

就是死不了。

它们是体藓,是疱疹,是阴阴湿湿避人耳目,在皮肤科诊室掀起衣摆露出的难堪。

烂尾楼,是城市不愿示人的病。

车轮刹得十分用力。一个甩尾,横在叁楼晦暗不明的空置区域,扬起的尘黏附车身。进了这幢楼,连人带车,都涂上陈旧颜色。

被吊顶罩灯高高一照,仿似包公审犯人——

一晚定生死。

叶世文下车。姿态假意从容,身上的汗未曾干过。远远便见一张擦拭干净的长方木桌,围坐的都是熟人。

冯敬棠与屠振邦。

冯敬棠被一通陌生电话骗出立法会大楼,上了黑车。以为是绑架,在路上哀求半天。他一个议员,不甚值钱,绑他不如去绑刚刚升任财政司的梁生。

他知道梁生今日会去哪里。

车内人人沉默,直到冯敬棠讲到嘴唇发干,下车后遮眼的布条掀起,看见多年未见的屠振邦。

洗白走正路的社团大佬绑肉票,这回要的不是钱。

冯敬棠侧过头,对上叶世文视线。他也担忧性命不保,却掩不住无尽痛心失望。叶世文别过眼,去看屠振邦。

多少年了?

十岁那次,他登门,在叶绮媚腿旁摆下一迭银码阔绰的纸钞。那只半显老态的手,摸在叶绮媚细白膝盖,来来回回,似是想安抚她微微发抖的身体。

“冯敬棠不认他?”

“屠爷,他认的,但是……”

“哎,不用讲了,你一个女人养儿子不容易。我也是可怜世文,没老豆在身边的男仔,容易行差踏错。”

那只手摸入裙底,叶绮媚夹紧双腿抵御,浑身僵硬。

“让他上契吧,以后我名正言顺照应你们母子。”

“屠爷……”叶绮媚抽噎,“阿文入会,冯家不会要他的,我帮不了你。”

“你想以后全新界的男人都进你屋?若他不是冯敬棠的种,还没资格做我契仔呢。”

叶绮媚含泪沉默。

叶世文从小就失眠。没看过鬼片,但总觉得听见鬼叫,断断续续,如泣如诉,是叶绮媚压低声线的哀怨。

她怨了一世。

叶世文没有停留,直接走到桌边。拉开木椅,堂而皇之坐下,一点也不像一个赴死的人。

怕死,他活不到今日。

屠振邦终于抬眼去看叶世文。这个契仔,十足气派,肩平腿长,模样惹眼,13岁就收情信收到书包装不下,天生多情。

所以易遭【情】字戏弄。

“来了?”屠振邦先开口,“我刚刚还在跟你爸打赌。他说你来不了,差佬会在parco带走你。我说你做人老爸,一点也不懂这个儿子,他绝对能全身而退。”

“冯议员,你输了。”

叶世文没说话。

冯敬棠终于知道,今日下午秦仁青被擒,冯世雄被捕。这场死局,全部源于叶世文这只白眼狼,放在膝上的手攥成拳头。

“世文,是不是你?”

“是我什么?”叶世文终于开口,“你想问什么?”

冯敬棠语气愤懑,扯高嗓子喊,“慧云体联卫生问题,陈康宁叔侄贪污,世雄染毒,包括秦仁青把钱给到parco,都是你安排的,是不是?!”

叶世文望向仪态尽失的冯敬棠。人是会老的,先发顶变白,然后眼皮耷落,躯壳水分遭岁月蒸干,皱纹与色素同时沉积。

一个噩耗就能把风度翩翩的冯议员从神坛打落。

一支兑了半粒四仔的烟就能将冯世雄推入万丈深渊。

冯家男人,只顾脸面,没一个有本事。

“是又如何?”叶世文收回视线,“难道他们本身就一点问题都没有吗?他们敢保证自己是无辜的,是清白的,是一心一意为你着想的?贪甚近于贫,一切都是他们咎由自取。”

“那个是你大哥!”冯敬棠眼眶透红,说得咬牙切齿,“世雄是你大哥,血脉相连的两兄弟!你下这种毒手,简直良心狗肺,你妈是怎么教你的!”

“那你问下冯世雄,有没有把我当亲弟?”叶世文笑了,“再问下你自己,有没有把叶绮媚当成老婆?”

冯敬棠顿时失声。

叶世文却继续说,“这么多年,你来看过我们母子多少次?你自己数过没有?”他直视冯敬棠苍白脸色,“我有数。在她死之前,你来过十五次,平均一年不到一次。我进了洪安之后,你更不愿意来了。”

“冯敬棠,她16岁就跟了你。16岁,连中学都没念完的未成年,你认为你是我爸?你配做我爸?你就是个强奸犯。”

强奸一个女人的无邪岁月,纯真未来,把她扼杀在37岁那年,连半生都迈不过去。高高在上的冯议员,也有淫贱无耻的下等人格。

此时此刻,再无表演下去的必要。这些话说与不说,删改不了叶绮媚含恨而终的嗟叹。

不过是陈年旧事罢了。

叶世文目光如湖,静得出奇。

冯敬棠眉心抽搐。

这张与叶绮媚极似的脸,平静皮囊下灵魂扭曲,冷漠谴责他的贪色虚伪。她是自愿的,可惜他没胆讲,这句话一出口,更显得他龌龊下流。

他比叶绮媚年长7岁,说诱奸也不为过。

“我早就说过,我会弥补你!”冯敬棠胸口起伏,“你妈可以怨我憎我,但你不能!因为你是儿子,我是老爸,你这条命是我给你的!你想要兆阳,我也可以给你,但你不应该害世雄!”

“我等不及了。”叶世文又笑,转头去望一脸看戏的屠振邦,“因为屠爷等不及了。”

连契爷都不叫了。

今夜,怕是魂断元朗,父子情终于此。

屠振邦舒一口气,朝站在原处的杜元抛了道眼风。不知从哪里嫁接过来的天线,脏黑粗实,驳在一台笨重电视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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