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2/2)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立法会讲程序,黑社会也讲规矩。”屠振邦兴致满满,冲失魂落魄的冯敬棠开口,“冯议员,你一向嫌我出身不好。但你别说,这次全靠有我。”

“你以为他只是想构陷兄弟?”屠振邦笑意渐深,“他不是为了他妈,是为了他自己而已。你不懂管教儿子,今日我就替你管教。”

叶世文心尖一紧。

电视被杜元打开。

叶世文抬眼,浑身血液冻在这个初春的夜。

徐智强屈膝跪趴,嘴巴贴上胶布,正被杜元的人装入木箱里。过分狭窄的空间,他蜷起身体,铁锤敲着螺丝钉,敲紧所有逃生机会。

螺丝钉,准头太小,锤柄也有失手的时候。一个晃神,狠狠砸在徐智强身上,惹来鼻腔内无尽哀嚎。

像待宰前挨打的猪。

“放过他……”叶世文未等屠振邦开口,声线震颤地求,“屠爷,放过阿强,有什么事我一人承担。”

杜元出手,徐智强会比死更难受。

“世文,现在才来讲义气?你与阿强在我祠堂拜过关二爷,烧过黄纸,立誓的时候不记得了?忠心义气公侯位,奸臣反骨刀下终。无论明朝,还是红港,求财还是求生,叁百年来规矩就是规矩,矢志不变。”

冯敬棠从未见过这种阵仗,已经满身冷汗。

屠振邦老目一敛,带了鄙夷和不屑,与恐慌的冯敬棠对视,“冯议员,你们讲契约精神,讲程序正义。我们洪门,也讲一个义字,铲除奸细,责无旁贷。今日是叶世文反骨,想一人食两家。你的他要,我的,他都要。”

画面被转接到一个片段里。

冯世雄开口说话。

秦仁青也开口说话。

是跑马地包厢。

冯敬棠脸色比夜晚冰凉。向来聪明,他怎会不知这是叶世文打算拿来威胁父兄的证据。原来从一开始,他要的是整个冯家。

而不是做冯敬棠的儿子。

叶世文稍稍往后,腰脊触及铁椅靠背,金属配件的冷,用体温捂不热。环顾四周各人站位,他在忖度,要抢走谁腰上的枪,才能逃出生天?

画面消失了。

又传来叶世文与徐智强商议的声音。一句接一句,如何摧毁冯世雄,如何嘲讽曾慧云,如何利用秦仁青,如何敷衍屠振邦,过分清晰。车上那只tweety,毛绒绒,黄澄澄,无辜神情是世间最恶毒的行凶工具。

与程真不相伯仲。

叶世文在看见那个窃听器的时候就料到了。

但真的亲耳所闻,心里竟会痛得魂飞魄散,像溺毙在水里,狠狠死过一回。他真的可以奉送一切,幻想余生争吵到老,吻她半辈子,未尝不是一桩佳话。

可惜她的不愿意,是真的不愿意。

哪有什么欲拒还迎,相处每一秒,都是勾魂夺命。

八年前,他就不应该心软那一回。

杜元把电视关上。

目光流连在冯敬棠与叶世文的脸,果然是父子,颜色苍白得一致。他踱步走到冯敬棠身后,掏出手枪。

冯敬棠尚未从伤感中回神,就被吓得浑身战栗,话也说不清楚。

“屠爷,我,我没得罪过你……”

屠振邦瞄了眼冯敬棠,又扬手制止杜元,“世文,你说怎么处置你爸比较好?”

叶世文忍下所有翻涌憎恨,与持枪杜元对视,目光转向冯敬棠,再落到屠振邦苍老矍铄的脸庞。

他出神两秒。在想,若我也老去,会不会与屠振邦有些相似?

怎么可能呢。

由始至终,他唯一像的,是叶绮媚。

“parco和慧云体联的资金来源会被调查,但冯世雄个人账户是干净的。冯敬棠背后是港英,已经通过基督学校和冯世雄个人名义注资到兆阳那块地了。屠爷,你的期货公司不过是个套钱的壳,1633那只股票与你根本无关,是你拿来骗我的,你一早就知道我在防你和秦仁青。”

“你将期货公司转到杨定坚名下,让他操作做空建材期货。期货公司要投资者缴纳差额,我猜秦仁青的钱全部扔进去了,不够钱缴差额,于是你就怂恿杨定坚帮他违法操作免缴。转个身,收集好证据将他们两个捅给商罪科。搞那么多事,无非是想要所有人的钱,包括兆阳那块地。”

“你借秦仁青搭线,有了钱,但你没资源。冯敬棠有资源,但是不够钱。是你一人想食两家,不是我。”

叶世文稳住呼吸,“现在你终于等到了,兆阳最大的股东是我,外资接触过的人也是我。你想要这块地,我可以给你,但冯敬棠不能死于他杀,这样我没办法向外资解释。”

他终于把目光落回冯敬棠血色尽失的脸。

“要不失踪,要不自杀,自己选吧。”

“叶世文!”冯敬棠双眼几欲爆出眼眶,手掌撑在桌上才不至于整个人滑倒落地,“你还……是不是人?!他只是你上契的老爸,我才是你亲生老爸!”

生死一瞬,他要舍弃生父,保全自己。

叶世文竟有想笑的冲动,嘴角十足嘲讽,“是你先不要我的,阿爸。”

那日他剃了一个寸短的头,规规矩矩,坐在湾仔利园山道西餐厅外摆伞下。冯敬棠至今记得,对面就是钜记,肉脯荤气与杏仁奶香沿街迭荡,显得叶世文略带窘迫的笑容十分卑微。

明明长相出众,却无半点自傲。

他说考上了大学,要冯敬棠不用担忧,学费他自己去赚。说早就离开洪安了,与屠振邦毫无瓜葛,想堂堂正正做人。

野养在外的儿子,乖巧得让人心疼。

从一开始,他便惯会讨好,偶尔痞气也只当性情耿直罢了。曾慧云咒骂过叶氏母子虚伪,下流,贱人生贱种,那款可怜模样只有你冯敬棠会心软。

他们可是混江湖的人。

吞声忍气,不过是逢场作戏。

冯敬棠醒悟太迟。

屠振邦听罢,忍不住在心底感慨。若这是他亲生儿子,该多么好,能替他打下整个红港的江山。老天厚赏冯敬棠,偏偏不懂珍惜,叶绮媚没了,如今连叶世文也没了。

“冯议员,我看你也不像有胆量自杀的人。”杜元沉默一晚,终于开口,“刚才你也看到阿强的待遇,这是我们洪安style,要不要试试?割开肚皮,沉到海底,一千米远的鲨鱼都能闻见腥味。你放心,尸骨不会有人发现。”

“你……你们……”冯敬棠冷汗滴在颈侧,“我……”

他已无法说出完整的话。

然后便闭嘴。

一大一小的声响,枪开在冯敬棠脑后,前额磕在桌上。他像个酗酒过度的人,前一秒仍在感慨世事无常,下一秒立即在梦乡昏厥。

这一觉,冯敬棠醒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