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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泠原本想称病不来的,他很不想再看见那对狼似的眼睛。他爹安抚他:“做什么不去,无礼的是人家,难道咱们反倒怯了?再说,国宴上,能有什么事。你也一天天大了,总要开始见识些正经场面,学学处事应酬的。”

卫泠想想也是,便换上礼服跟着他爹进了宫。

来到赐宴的清和殿,一眼就看到裕王鹤立鸡群,被一堆人围着。类似这样的“人堆”还有三四个。卫泠估摸了一下,凭自己的小身板大约是挤不进去了,恹恹的拖着他爹入了座。

国宴么,总有一套标准流程。卫泠默默的跟着站立、坐下、举杯、啜饮……他一向很知道怎么降低存在感,反正随大流总不会错。

北戎人坐在皇帝下首第一个桌子。大约没有发现他。

酒过三巡,开始高层间和谐对话。一来一往,很是相得的样子。话题渐渐入港,终于到了和亲的题眼。大周皇帝抚须微笑,正待开口,忽然北戎人放下杯子,起身大步行至殿中央,右手握拳按在胸口,行礼道:“尊敬的大周皇帝陛下,抱歉我改了主意,不想和亲了。”

满殿热闹霎时静止。

众人还来不及反应,只听他继续道:“我想向您要一个人。”

卫泠忽然没来由的紧张起来,对面的裕王则微微皱起眉头。

“若得此人相伴,我愿以北戎国君身份订立契约,北戎军队即刻退出燕云、幽州二州,有生之年,绝不主动踏足大周领土一步!”北戎王表情严肃,两眼直直盯着御座上的老人。

全场哗然!

卫泠握住拳头,死死咬紧牙关。他爹的脸也沉了下来,不过还是拍拍儿子的肩膀示意放松。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开口道:“北戎王所求何人?”

拓跋闳转过头,精确的朝卫泠方向绽开一个危险的笑容,然后回头,气定神闲答道:“安乐侯,卫泠!”

在国家级的宴席上,当着皇帝的面讨皇帝的亲外甥当嬖幸,真是古往今来从未有过的奇闻,匪夷所思!

王公贵胄们全都傻了。

只听“啪”的一声,卫侍郎狠狠将酒杯砸到桌上。几乎同一时间,裕王一拍桌子正欲起身。二人还未来得及开口,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抢先吼了出来:“拓跋闳!”

卫泠忍无可忍爆发了!

众人只见穿着绛紫色织金丝云锦礼服的少年,三步两步冲了上来,立在北戎王面前,指着他的鼻子,瞪大了眼睛,白`皙的皮肤上泛着怒意的潮红,气的话都说不利索:“拓跋闳,你……欺人太甚!”

饶是这般怒目而视,那容貌反而愈加生动,简直教人魂悸魄动。在场多人心中咯噔一下,仿佛头一回发现这位常年低调深居简出的小侯爷,竟生了这样一副模样,比当年以美貌著称的福宁公主更加令人目眩。

拓跋闳看着他,目光深沉:“北戎天高地阔,风光绝美,卫泠,可愿随我一同纵马驰骋?”

卫泠气极反笑:“我不会骑马,敬谢不敏。”

“拓跋闳,别以为有十万军队驻扎幽燕,就敢在此放肆了,当真不把大周将士放在眼里吗?”二皇子忽然发话。官员们仿佛骤然惊醒,纷纷附和着斥骂起来。

裕王冷着脸,终于发话:“拓跋闳,你要战,那便战!”

卫侍郎冷冷接口:“粮草给养不是问题。”

眼看场面越来越混乱。太子往皇帝耳边说了些什么,只见皇帝不置可否,等喧哗稍止,只听他开口道:“阿泠过来。”

卫泠一愣,乖乖上前,立在皇帝下首位置。

老皇帝慈和的笑笑,拖住他的手打量两眼:“当年多少顽皮,把坤宁宫的牡丹折的一枝不剩,雀鸟笼子一个个都打开放跑还不许人拦着。一晃眼,小孩子就长这么大啦。”

卫泠垂下头,脸上一会儿红一会儿白。

皇帝叹口气,对北戎王说道:“我大周岂容此戏辱,北戎王此番太过了。”接着对裕王说:“宪儿,送北戎王回驿馆。”

拓跋闳沉着脸:“大周皇帝陛下,我并没有冒犯贵国的意思。我很喜欢卫泠,并愿意为此付出合理代价。”

皇帝挥挥手,面露倦意:“你要战,那便战吧。”

回程马车上,卫小侯爷一反常态的沉默,脸色苍白如纸。

卫侍郎摸摸宝贝儿子的头,想说什么又忍住了,半晌,柔声道:“没事的,别想太多。”

好好一场宴席,如此闹剧收场。卫泠几乎可以想象,要不了明天早上,这故事就会传遍大周豪门圈子。虽然太子话里有话的敲打了众人两句,可是这样狗血的事件如何盖得住,至多从台面上转到台下传播,蔓延的也许还更快。

名声还是小事,卫泠更担心的是别的。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道:“父亲,咱们不会真的与北戎人重新打起来吧?”

卫侍郎想了想:“应该不会。不过,态度还是要摆出来的。”

卫泠低下头,内心挣扎许久,听着车辙声辘辘入耳,一下一下仿佛敲打在那根最细的神经上。他终于鼓起勇气:“父亲,这事因我而起,解铃还须系铃人,我想找那拓跋闳当面分说清楚,能打消他的念头最好,至不济,也莫生干戈,牵连无辜。”

静默。

过了许久,侍郎大人掀开帘子,扬声吩咐:“掉头,去朱雀大街驿馆。”

赶到时,恰见到裕王与北戎蛮子在驿馆门前冷面相对,不知对话些什么内容。气场覆压下,周围随从属官们个个噤若寒蝉,不敢擅动。

“拓跋闳。”少年清澈的声音传来,瞬间两人都转过头。北戎王面露喜色,裕王则皱起了眉。

卫泠有些紧张:“我想同你谈谈,可以吗?”

拓跋闳咧开嘴笑了:“当然!你改主意了?”

裕王看他一眼,淡淡道:“如此,小王先告辞了。”

“王爷!”卫泠心中一急,脱口而出,“……表哥陪着阿泠可好?”抬头可怜巴巴的看着他,圆睁的大眼湿漉漉的,写满不安与祈求。

这样的神情落在拓跋闳眼中,忽然令他联想起草原上的兔子,雪白的皮毛,娇贵而怯弱的样子,让人直想……狠狠撕开啮咬。

裕王看着面前的少年,神情毫无波动。半晌忽转身向驿馆内走去。卫泠慌忙跟上。

拓跋闳在身后看着他俩,慢慢眯起了眼睛。冷笑一声后跟着进门。

“拓跋闳,我很感谢你的厚爱……”卫泠咬着唇,不知从何说起,表情有些歉意又有些难堪,“说实话,还是第一次有人说喜欢我呢……总之谢谢你。”

两个男人没想到他的开场白会是这样,都楞了一下。拓跋闳欲开口,卫泠忙对他摆手,急急道:“可是,我不会同你走的。且不说事关朝廷颜面两国纷争,拓跋闳,你甚至都没问过我愿不愿意?”

“我们北人,才没有你们这么曲里拐弯的麻烦,喜欢什么,抢过来就是。”北戎王不以为意。

这什么强盗逻辑,卫泠哭笑不得:“我好歹是个人呐,又不是物件!”

“不然你以为我做什么提出定契约?又为什么愿意放弃已到手的土地?”

“你还是没有明白……”卫泠抚额,一面告诫自己,对这样的蛮子口吻要柔和、再柔和,千万别惹毛了。想了想,说到:“咱们这样打比方吧,换作是你,如果冷不丁有个陌生人跑来当街调戏你,还跑去你父母亲人面前说,把他给我,我拿东西跟你换!你是什么感觉?你的亲人万一答应把你卖了,你又会什么感觉?”

北戎王皱着眉,不说话。

“你看,如今我就是这样的情形呀。你喜欢我,我心中感激,可是我没办法喜欢一个陌生人啊。况且,我的家在大周,我的父母、亲人……重要的人都在这里,我怎么可能抛家弃祖跟你一走了之?”更何况,这个陌生人还几次三番当众欺辱于我?不过这句话他没敢说,怕激怒他。

“拓跋闳,咱们做朋友不好吗。而且,自打当初两国议和,不再打仗了,边境上的百姓们该有多高兴啊,终于可以松口气,慢慢休养生息,耕种田地、放牧牛羊。你也是一国之主,难道就忍心为了区区一个卫泠重新把他们拖入水深火热?”

拓跋闳深深看着他:“继续。”

卫泠一直有点怕他的眼光,不由低下头,声音也有些弱了:“……孟子云,以刃与政,有以异乎。拓跋闳,我相信你一定是个爱护民生的国君,如果你不反对,我可以帮忙劝说上头重开边境互市,对民间、官家都是好事……”

“阿泠,这些是你自己想的?”裕王忽然开口。

“嗯。”卫泠的头垂的更低了,两个男人只见到雪白晶莹的后颈,与微微泛红的耳朵尖。拓跋闳忽然觉得指尖有些发热,有冲动想上去摸一把。他暗暗握紧了拳。

“你喜欢男人的,对吧?”拓跋闳毫无征兆的一石激起千重浪。

“啊?!”卫泠大惊失色,抬头看向他,张口结舌,一下子完全不知如何反应。

“所以,你对我的反应是愤怒、是躲避,却没有嫌恶。你不是不喜欢男人,你只是不喜欢我。”

卫泠脸红的快要滴出血来。当着某人的面,他觉得自己简直要窒息了,心脏疯狂跳动,像要跳出胸腔一样。

“是他?”拓跋闳步步紧逼。

卫泠脸上的血色霎时退的干干净净。

裕王上前一步将他护在身后:“拓跋闳,你够了!”

卫泠听见自己的声音,苍白无力的、干巴巴的,飘忽的:“拓跋闳,你想太多了……”话未说完,忽然心口一阵绞痛,下意识的捂住胸口,人软软跌了下去。失去意识的瞬间,脑中闪过的竟是:完了,他要厌恶我了……

6

人中被一番掐弄,终于让神魂俱丧的卫小侯爷慢慢睁开眼,眨了眨眼睛,发现已回到马车内在路上颠簸。他爹正满面焦虑的看着他。

“……王爷呢?”嗫嚅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出声。

“送你上了车,又回驿馆了。”卫二老爷摸摸他的头,“没事就好。”

“他……有没有说什么?”卫泠垂下眼,表情黯然。

“说什么?你这样子出来,惊吓了多少人,谁还顾得上别的?别说话了,养养精神,爹已着人去太医院叫他们院判过来,回家咱们瞧瞧脉案。”侍郎大人口里说的柔和,心里其实火焰腾腾,这笔账自然又被算到了北戎人头上。

卫泠顺从的闭上眼,内心一片冰凉。

他……当真一点反应都没有么?

回到公主府,自然又是一番鸡飞狗跳。

不多时太医到了,被急急引入芙蕖院请脉。公主与驸马并一大群丫鬟婆子们都眼巴巴盯着,院判大人如坐针毡。再三斟酌,左手又换右手,终于松口气,小心翼翼回话:“启禀公主,小侯爷这是急怒攻心,郁结于内所致,又因先天胎里带来的弱症,内忧外患,两下里便有些经受不住了。如今开剂温养的方子,吃上一段时日养着。只一样,切不可大悲大喜,须得好好将养才是。”

福宁长公主口中称谢,一面令人伺候笔墨安排抓药,一面看着儿子细瘦的手腕,忍不住落下泪来。她出身尊贵,与驸马又是少年夫妻,相敬如宾,人生一切美满,唯子女上头缘薄。早年诞下一子一女,皆没站住,伤了身更伤了心,此后便是多年无所出。夫妻二人心灰意冷之下几乎打算过继旁支血脉了,谁想三十岁上竟又有了卫泠,挣命似的生下来,打小儿又三灾八难的,好容易玉粒金莼的养到十多岁,真是恨不得日日栓在眼前捧在手心里。哪里还禁得住隔三差五出个岔子呢?真是心都快操碎了!

“孩儿不孝,让母亲担心了。”卫泠看着她落泪,帕子拭过眼角细细的鱼尾纹,内心像打翻了五味瓶,内疚、自责、心酸、不忍……

福宁长公主破涕为笑,伸手理理他的额前乱发,叹气道:“阿泠,你是娘的命根子,一定要好好的。这辈子,娘什么都不指望,就盼着你平平安安长大,取个贤惠的妻子,生几个孙子、孙女儿,让我跟你爹能享那含饴弄孙之乐,娘就是死了也心满意足了。”

卫泠心中剧痛,默默低下头,努力压抑却仍然控制不住那漫天而来的痛苦与自责。他闭上眼,眼角滑下一滴泪,立刻就被拭去了。

没几日,北戎王在国宴上那石破天惊的一出“爱美人不爱江山”戏码,已然传遍京城豪门。安乐侯这一病,仿佛更坐实了“被气出病来”的传闻。更有那好事者,添油加醋捏成故事,把传说中深居简出的安乐侯描述成天上有地下无的绝色,那北戎王一见倾心,竟甘愿送出大片土地,甚至与大周整个皇族为敌,重起战火在所不惜……

公主府里连日气压很低。

当然,没人敢把这流言传入卫泠耳中,怕影响小侯爷养病。为以防万一,愈发连上门访客都能推就推了,但求清净。从上到下,只是精心伺候着,唯恐再出一点差池。

卫泠心里压着块大石头,再没了往日的活泼跳脱,每日恹恹的,没精打采,饭也吃不了几口。愁坏了福宁公主,每日千方百计让小厨房换花样,只求小爷能长点胃口。可惜作用不大,还是眼睁睁看着他脸上本就不多的肉一点点消了下去。

不过三五日功夫,人就又憔悴了一层。

待裕王府小世子好容易获得许可来探病,只见那牵挂了许久的苍白的少年,穿着素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