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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翎想了想,说,“我有时觉得我像唐僧,危难时只要叫一声‘悟空救我’,你就像那孙悟空,腾云驾雾飞驰而来,帮我斩妖除魔。”

赵王一愣,“唐僧?孙悟空?他们是谁?”

张翎呆住,这才意识到西游记离赵王不知道还差几百年才能出来,他一时说漏嘴,连忙支吾过去,“总之,不是我现在看到的样子。”

赵王并不追问,只是说:“我虽不能腾云驾雾,飞驰而来,但要说到斩妖除魔,还是能为你做到一二。”听到这里,张翎正色看著赵王,赵王站起来,走到窗边,看著月光下的静谧的大树,“你苦读兵书,自是想进军中。这也好,诚即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男儿自当如此。”

说到这,他转身望向张翎,“陛下在此时召我进京,辖制我恒州大军按捺不动,他对我自会有求必应。找个时机将你荐入军中,应该不难。”

张翎看著这样的赵王,生涩道:“赵王,给我时间,你必不会後悔。”

赵王点点头,轻笑道:“好,我信你。”

17

第二日,赵王朝拜。

京中权贵尽数出席,场面比先前的朝觐会更加盛大,张翎虽有爵位在身,但还是以殿中侍御史的身份,查点殿上供奉礼仪,他站在角落里,看著盛装叩见皇帝的赵王,再望向殿上,那美丽的皇帝,此刻显得既亲切又宽和。朝廷上不少人觉得皇帝心慈仁善,但张翎想到被冷落深g的姐姐,又想到昨夜赵王说恒州大军被朝廷辖制无法动弹,就遍体生寒。

拜见过皇帝後,晚上照例是g宴,因为是皇帝宴请,范围便缩小至皇亲。皇帝的姐姐祁阳公主,公主的驸马,皇後,皇後的哥哥李慕,弟弟李挚,德妃,德妃的父亲右仆s,统共就这麽些人。眼下柳贵妃虽风头正盛,但她的兄弟只是四品官员,贤妃父兄皆不在京中,淑妃的弟弟更是不用提,算是京中最末小的官了。赵王看著宴席上那些熟悉又陌生的人,国色天香的皇後坐在俊秀非凡的皇帝身边,真是一对璧人。德妃坐在皇帝下首,虽也生的螓首蛾眉,但还是比不上皇後。

他想到张翎。昨夜,张翎那坚毅的眼神,让他陡然意识到,这个孩子渐渐大了,已经脱离胡闹的年龄。这一年暗害的事一桩接一桩,倒让这个孩子变得坚韧睿智。他原想许这孩子一世平安,不想这孩子心志高远,好吧……那他就为这孩子谋求一生荣华罢。

“……赵王。”李慕的声音唤回他的神智,他看到李慕举著酒杯,“下官还是第一次见到赵王,常听陛下赞赵王x中甲兵,斗南一人,赵王在恒州狙截百濮,陛下亦称王爷立这不世功勋,实乃我朝第一人。今日得见,真是下官荣幸。”

听李慕这高帽子一顶一顶地掷来,赵王眼也不眨一下,接了就放,“这是陛下抬爱了,军中之事,全是陛下委派的将军调遣得当,小王不过坐在王府中,和诸位一样,听听捷报罢了。这也是陛下慧眼识人。”见李慕还要开口,他连忙又抢下话题,对皇帝道,“陛下,臣在恒州听说,您今年广纳贤才,满朝举贤,连吴路之这样的鸿儒,您也请来了,这才是斗南一人啊。臣也恭祝陛下,四海升平,尧天舜日。”

皇帝微笑著举杯同庆,忽然从侧殿慌慌张张跑来一个g女,也不及行礼便禀报:“陛下,陛下,贵妃娘娘、贵妃娘娘要生了!”

所有人都一怔,赵王见到皇後神色如常,对皇帝道:“陛下不如去探望贵妃,也好让贵妃安心生产,这里有臣妾在招待。赵王──”她转脸对赵王道,“不会觉得被慢待了吧?”

“贵妃生产乃国之大事,陛下理当去探望,倒是臣要先恭贺陛下。”

皇帝听贵妃要生产,已经急不可耐,听到两人这麽说,笑了笑,“那朕先去看看,赵王且坐,皇後必会代朕好好招待的。”说完,起身就匆匆走了。

当夜,贵妃足足疼了三个时辰,才诞下公主,虽是如此皇帝亦十分高兴,封为嘉和公主。京中也不知多少人松了口气。

18

张翎发现最近皇帝很喜欢叫柳文若,柳文东兄弟去启元殿,尤其是柳文东去得多,而且时不时从殿内传来爽朗的笑声。这阵子倒是王瑜较少出现了。柳贵妃生了公主,皇帝对她更加怜爱,连著她兄弟也受到皇帝的重视。张翎在外间誊抄书卷,留心辨别最近皇帝信任倚重的臣下,赵王因不出朝廷,从不来启元殿,但皇帝也会招他进来问询,用膳,聊天,公主百天宴的时候,也请来赵王。

自赵王去了朝廷准备的藩邸,张翎就只能偶尔在赵王被召入g的时候,匆匆一瞥。他这才觉得,赵王提前一日进京到侯府见他,是多麽弥足珍贵。赵王承诺他,在适当时机,荐他入军,他也就安心做他的从七品小官,每月拿著刚好塞牙缝的俸禄,补贴家用。

这日,他照例去殿中察看供奉礼仪,g灯昏暗,他身边的小吏睡眼朦胧地抱怨:“天天查,天天看,也看不出个花来,陛下也还没起身呢,大人看完了早点放我休息吧。”

张翎回头正要说他,忽见三个人影大步流星过来,定睛一看,走在前面的正是皇帝,连忙拉了小吏叩拜行礼。

“这里怎的这麽暗?”皇帝皱著眉头环视四周,“启元殿乃内廷政殿,需得烛火通明,殿中侍御丞在哪?”

张翎身後的小吏见龙颜大怒,不由得瑟瑟发抖,侍御丞今日并未来,已有太监匆匆去传了。张翎掂量了一下,向前挪了挪膝盖,道:“陛下息怒。并非殿中侍御丞大人怠懒,而是g中灯油尚有两日才有新近,因此在陛下未进启元殿前,未免浪费,都只点开半数。”

皇帝没想到一个身著从七品官服的少年,在龙威之下开口解释,那声音清亮,响彻整个启元殿,他很少怒形於色,这回因听说百濮又集结大军,意图进犯,心中气闷,看到整个政殿昏暗,不过迁怒而已,他皱著眉头,“什麽意思?g中怎麽会缺少灯油?”

张翎不急不忙地解释:“陛下有所不知,陛下在登基初年为了节省g内开支,要求各署,g,殿,苑阁,按例配给,以比每上个月多十个点──”

皇帝打断他:“什麽叫十个点?”

张翎连忙改口,“百分之十……十分之一……十之一……”

……皇帝一脸茫然。

张翎为免皇帝纠缠他的语法错误,口不停歇地解释,g中每个月按上个月的分量做预算,遇到重大节日预留百分之十的调节费用,本来这几年节俭,没出什麽问题,但最近又是赵王来京,又是公主降生,又是新春,皇帝狠狠开了几个g宴,内g的娘娘们也为了庆祝公主降生,日日笙歌祝祷,从两天前开始,灯油就不够所有g殿彻夜通明了,这种小事原本很好解决,再进就行了,但内侍省说皇帝下了旨,今年连连征战,内g用度能省则省,灯油原本就快就到按例进新的时候,殿中侍御丞也不愿意为了灯油这种事去请示皇帝,也就想了个折中的法子……

皇帝沈默片刻,问:“你不过是个殿中侍御史,怎麽会知道这些事?”

张翎中规中矩回答:“这是臣份内事,理当清晰。”

皇帝已经息怒了,打算让他退下,谁知身边的人突然道:“陛下,这位建安侯向来闻一知十。微臣听说,他广博多闻,没想到对殿上之事也毫不怠慢。”

张翎听声音觉得熟悉,瞄一眼,是王瑜。但王瑜表情冷淡,仿佛只是在陈述事实。皇帝倒是觉得新奇,看了张翎一眼,“能让你赞赏的人倒不多见──起来吧。”後面那句是对著张翎说的。

张翎爬起来,还是低垂著头,这时先前跑去传人的太监匆匆跑来道:“陛下,殿中侍御丞在殿外候诏。”

皇帝不在意地说,“没事了,让他回去吧。把g灯都点亮。”

张翎也带著身後的小吏退下,突然听到皇帝哦了一声,仿佛恍然大悟般问:“朕说怎麽好似在哪里见过你,你是淑妃的弟弟?”

张翎满嘴苦涩,却还是恭敬地回应道:“是。”

皇帝又笑道:“对了,你这个侍御史还是朕封的。干得不错。”言下之意,是前一段时间完全把这个人给忘了。

张翎正要虚应几句,又听皇帝道:“朕的状元既然如此欣赏你,朕也想看看你有多少本事,以後就在御前吧,嗯,进左千牛卫军,先做个御前卫。”

朕的状元,说的是王瑜,整个朝廷也只有王瑜受到如此待遇。皇帝对他可是格外看重。张翎就此晋级也不怎麽惊喜,只是沈沈谢恩,他看了一眼王瑜,後者表情还是冷淡。张翎随後就退了出去。

一直站在皇帝身後的另外一人,看著张翎的背影,突然道:“双瞳剪水,此子非池中之物。”

皇帝闻言,转身看著他,笑道:“文东看人从不出错,你们都对他评价这麽高,朕倒有些好奇了。”

19

张翎从侍御史升到左千牛卫御前卫,仅仅是从从七品官升至从六品,因此并没有引起多少人注意。

赵王这日进g,陪皇帝下棋,皇帝的棋艺造诣很高,他挣扎很久还是被皇帝赢了两目。皇帝接过身後侍女贡上的茶,呷了一口,惬意地看著赵王研究棋盘的模样,漫不经心地开口:“朕已经让他在御前了,剩下的就要看他自己的本事。”

赵王闻言,微笑道:“陛下盛恩,相信建安侯会为陛下殊死效忠。”

“你保护他这麽久,怎麽就舍得让他出来?”皇帝随手挥退左右,那双玉葱般的手指,轻轻画在杯缘上,在阳光下透明似的好看,“也不怕朝中那些人把他生吞活剥了?”

“孩子大了,总想自己走路,看看能走多远。我也不能一辈子这麽把他关在侯府里。”说到这里,他看著皇帝,语气更加温柔,“这一点,臣和陛下保护淑妃的心意是一样的。”

皇帝手指一顿,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神采,但很快就寂灭,“你既说他好兵法,那迟早有一日,朕会派他上战场,这你也不怕?”

“他求仁得仁,臣希望,他能横戈跃马,在万军之中取上将之首级。”

皇帝低低笑起来,声音如戛玉敲冰,甚为动人,“有你赵王教他用兵,朕也望他能成为一个万众归心的大将军。”

不料赵王却摇头道:“臣从未教他兵法,都是他自己用功,想报效朝廷。”

“哦?如此说来,朕就更该好好打磨使用了。”

“这是自然。”

张翎做了御前卫,发现原来和殿中侍御史没什麽多大区别,只是不用再誊抄书卷了,除了後g,基本是皇帝去哪里他去哪里,上朝时,他站在正殿後面,皇帝在内廷的启元殿处理政务,他站在殿里黑暗的角落。

他的体力不怎麽好,可能和之前中毒有关。他有意锻炼自己的体魄,回到侯府中就开始锻炼身体。

在启元殿里站著的最大好处,是他能听政了。就如之前所看到的,目前,皇帝最倚重的大臣是李慕,之後是王瑜,再来是柳文东。李慕虽然官职在左右仆s之下,但他掌著实权,出纳帝命,通达下情,他也为人谨慎,不像那些老臣喜欢和皇帝红脖子,对皇帝恭谨有佳。不遗巨细,事事j通。王瑜则惊才风逸,博闻广识,出口成章,皇帝但凡问什麽典故,他能不暇思索地答出来,而且一点即通。柳文东虽是这些人的後起之秀,但他比王瑜年长,个x也沈稳,他哥哥柳文若原本比他官职高,但他比哥哥更有才华,皇帝很喜欢他沈稳干练,他看人很有一套,朝中如有新晋大臣,皇帝问他,他总能说出这人一二来。

张翎不懂国政,但站在启元殿一段时间,也耳熏目染,知道皇帝取消了除寡妻妾外的妇人授田,这是李慕极力主张的,受到朝廷不少人的反对,因为这将使赋役减少,但此令一颁立刻受到百姓拥戴。张翎搞不懂妇人授田和赋役有什麽关系,也不太关心。他关心的是李慕还主张,加强对藩王的财政管理。目前天下有五个藩王,其中赵王的势力最大,坐拥恒州、隐州、栗州,财货丰盈士兵强盛,之後是在北边的郑王拥有怡州和半个烽州,再来是楚王,韩王,鲁王。韩王和鲁王是皇帝的亲弟弟,赵王,郑王,楚王都是皇帝的堂兄弟,其中郑王的母亲和皇帝的母亲是嫡亲姐妹。眼下势力最大的赵王居留京中,李慕主张趁此机会,削减藩王财力,增加朝廷收入。

张翎听得眼皮直跳,他晋升後,还没见过赵王,他也不敢随便跑到赵王府去。皇帝对李慕控制藩王财政的主张很是看重,要求李慕给出细则,也问询过王瑜,柳文东这类倚重的朝臣是否可行,得到的答案都是肯定的。

待李慕带细则呈现皇帝的时候,皇帝环视一周,沈声道:“除朕和门下侍中外所有人都退出去。”

张翎默默地从黑暗中离开了启元殿。待殿门缓缓关闭时,他听到李慕的声音:“此番动作,首要在赵王──”

20

张翎晚上回到府中,疲惫地对茉莉说,“没胃口吃饭,我先休息一下。”

茉莉张开嘴想说什麽,但看他困倦之极的模样,又吞下去了。他的头昏沈沈地疼,只想先好好睡一觉,没想到刚打开卧室的门就愣住了:“赵王?”

赵王披著浅紫色袍子坐在床边,里面穿著羽白色中衣,头发已经散开,额前还沾著水珠,显然刚洗完澡。

张翎前一刻还在想如何能不引人注意地去找赵王,结果赵王大剌剌地就呆在他卧房里。赵王看到他,站起来,略微张开双臂像是等他扑过来似的:“怎麽,我不请自来,你不高兴了吗?来,好久不见了,让我瞧瞧你。”

张翎觉得鼻子有些发酸,听话地走过去,又在心中骂自己神经病,这麽听赵王的话。赵王一把拉住他,仔细端详,“好像比我之前见你高了些,也瘦了些。在殿上很辛苦吗?”

张翎听到他这番话,很自然地皱起眉头,一把拉开和他的距离,“我不是小孩。”待看到他惊愕的神情,又觉得自己不应该,他暗地里骂了自己不知好歹,然後讪讪道:“用过餐没?我让他们传膳?”

赵王永远都不会怪责张翎的无礼,看到张翎极力想弥补刚才的拒绝,微笑道:“我吃过才来的,你要是饿了,我陪你一块再用点。”

张翎摇头。赵王见他心事重重的样子,拉著他坐下,“怎麽了?遇到什麽难事,说给我听听。”

没想到,张翎吐出来的话,石破天惊:“朝廷要削藩了。”

饶是赵王也神色大变,警惕地看了下四周,然後才低声斥道:“胡说八道什麽!陛下不可能干这种事情的。”

张翎这才意识到他说法有误,连忙更正:“呃,不是,是削减藩王财政用度,不是削藩,我说错了。”

赵王脸色白了又青,青了又白,看著张翎半天,才从牙齿缝中吐出一句话:“你知道你这前後的意思差别有多大吗?”他像是极力忍耐著不让自己把张翎暴打一顿出气,停顿很久才道,“李慕上书要控制藩王财政,增加朝廷收入的事,我已经知道。这和削藩是两码事,你要是和任何人说削藩,就是、就是我,也未必保得住你。”

张翎被他的手握得生疼,他知道自己对政治术语不熟悉,才会引起这样的误会,也知道赵王是为他好,所以他也没有辩解,只是低低地应了一句,“是。”

赵王见他如此模样,又心软了,转而轻轻楼住他的肩膀,让他靠在自己身上,柔声哄道:“你现在在御前侍奉,一言一行多少人盯著。这不比之前,你在府中,小心别人暗害就行,这是要小心你自己祸从口出。别人害你,我还能帮你防著,但要是你自己害了自己,到那时……”他轻轻叹了口气。

张翎听著赵王的心脏一下一下有力的跳动,他觉得自己的头没那麽疼了。真奇怪,他才见了赵王几面,对赵王就如此放心,就像是本能的认定一样,觉得这个人会永生永世地保护自己,甚至不求回报。他闭上眼睛,脑海中却是回想一年前西伏使者入京的事,当时他被太监毫无尊严地推倒在地,无人理会,李慕冷冷一瞥,看他的眼神如同看著蝼蚁一般,就掠他而去。从那时,不从更早的时候,到现在,都只有姐姐,茉莉,还有这个身边的赵王,将他看在眼里,放在心里。

“赵王,我会小心的……放心,同样的错误,我绝不会犯第二次……”他喃喃念道,心中却对自己说,总有一日,他手握重权时,将换他来保护姐姐,保护侯府,保护赵王。

赵王安慰地拍著他,“我来找你,也是为了此事。”

张翎闻言,抬起头。赵王温言道:“如果──也许有这个可能,陛下会随口问你,关於削减藩王财政的事。”

张翎不可置信:“问我?”

“嗯。如果陛下真的问了,你既不要帮我说话,也不要赞同李慕。你若真想从军,就记著,做个不问政事的将军,才是陛下最需要的。”

张翎没有问可是,没有说但是,他看著赵王,慎重地点点头,说,“好。”

赵王抚m著他的头,傲然道:“做个大将军,我会等著你功成名就的一天。在这之前,你不用c心我任何事。这麽多年,朝廷也未奈我何。我虽轻车简行只身来京,但也有三千甲士埋伏京郊──这话你记著就行,万勿和别人说。”

张翎心头大震,他默默握住赵王的手,然後轻轻合拢。